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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晓京扶着新月坐在床上,掏出自己的手绢儿替她擦去眼泪:“新月同学,别,别这样!要相信大夫会把你的病治好的!你自己就不要着急了,既来之,则安之……至于和养病无关的事儿嘛,就什么也不要想了。你现在是什么情况啊?一定要完全排除来自外界的任何干扰!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新月没有说话。这意思,她应该听得明白!

  “咦,”罗秀竹傻乎乎地眨着眼睛,“是不是我们也‘干扰’她了?楚老师也‘干扰’她了?”

  郑晓京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我们……该告辞了,”她抬起腕子看了看表,“楚老师也很忙啊,他的担子很重……”

  西厢房里的气氛变得沉闷了,新月的心乱了!

  送走了两位同窗,姑妈闩上了大门,嘱咐她早点儿睡觉:“瞧这两个丫头,在这儿聊起来就没完,可别让她们把你给累着!”

  “嗯……”新月答应着,缓缓地走回去,踏着院子里的一片凄凉月色。

  她没有直接走回西厢房,却朝上房走去。她看见爸爸书房的窗户亮着灯呢,她想跟爸爸说说话儿。楚老师不在,她心里的烦闷和疑虑只有向爸爸诉说。

  她敲著书房的门,叫了声:“爸!”

  没听到爸爸的回答。东间的卧室里,传出了妈妈的声音:“新月啊?你爸在水房冲洗呢,有什么话明儿再说吧,他今儿累了!你也快睡去吧,有病,就得自个儿留神,别熬夜,这还用大人说吗?”

  “妈,我这就走。”她答应着,快快地想退回去,书房的门却由于她刚才的敲动而缓缓荡开了。她不经意地往里一瞥,爸爸确实不在屋里,书桌上的台灯却开着,灯下摆着一本打开了的厚书,书上压着爸爸看玉用的放大镜。

  她心里怜借爸爸:这么大年纪了,夜里还看书啊?她想替爸爸把灯熄了,这样,他洗完了澡也许就不会再接着看了,好让他早点儿休息。

  她轻轻地走进去,正要伸手熄灭台灯,却完全出于读书人的习惯,翻起那本厚厚的书,看看封面上是什么书名。

  封面赫然印着四个特号者来字:内科概论。

  啊,这根本不是爸爸的专业,爸爸这样靠着放大镜艰难地夜读,可以肯定完全是为了女儿!那强烈的父爱使她激动不已,她不想马上离开爸爸的书房,在椅子上坐下来,要等爸爸洗完澡回来,向爸爸说一声谢谢。可是……她又想:爸爸什么时候买的这本书?怎么从来没见他拿出来过、也没听他说起过?

  她浏览著书页上的铅字。医书对病人是有特殊的吸引力的,她很想看看关于心脏病的论述,也许这有助于了解自己的病情,有助于配合大夫的治疗?也许这可以让她解开对卢大夫的猜疑?……

  她急切地想寻找答案,迫不及待地搜索上面的字句。

  她翻到爸爸折著书页的地方,大标题是:“二尖瓣分离术”!

  这正是她天天在等待、急于要知道的!她赶快往下看,被爸爸用红笔画了记号的两行字首先跳入她的眼帘,在“适应症”小标题下面的一行是:“风湿性心脏病,单纯二尖瓣狭窄,或伴有轻度二尖瓣闭锁不全,风湿活动已停止至少六个月……”其中,“轻度”二字被爸爸加了圈儿。

  她看懂了,这和卢大夫过去说的是一样的!这么说,她的情况是在“适应症”之列,手术可以做!她的心兴奋地跳动,继续看干去,在“禁忌症”小标题下,画了红线的一行是:“二尖瓣狭窄伴有中等度以上二尖瓣闭锁不全者……”而“中等度以上”五个字被爸爸反复地画了好几次记号!

  这是什么意思?从“轻度”到“中等度”,从“适应症”到“禁忌症”,这意味着什么?难道是她的“二尖瓣轻度闭锁不全”变得严重了,手术不能做了,卢大夫的“推迟”只不过是对她的安慰?难道这就是她要寻找的答案?她被惊呆了!
人生如戲,回首歡笑一場空
  美好的幻想顷刻之间被击得粉碎!新月觉得头脑被掏空了,胸腔被掏空了,整个身体都和希望一起化成了飘散的飞沫,她自己不存在了!

  她在极度的空虚绝望之中,也许度过了一个世纪,也许只是短短的一瞬,她突然在茫茫的宇宙间清晰地听到了不知来自何方的哗哗流水声,她被惊醒了!奇怪,从来也没有这样灵敏的听觉,她竟然能隔着好几道墙,听到在上房东头、离这儿好远的水房里的流水声?不,她什么也没“听”到,只是“想”到了,“意识”到了那声音,那是爸爸在洗澡!也许,他马上就要出来,回到他的书房,看到女儿正在读他画了记号的书,爸爸会怎么样?她想起爸爸摔伤之后裹着绷带的惨状……不,不能再刺激爸爸了,赶快离开这儿,赶快!

  她吃力地扶着桌子,勉强支撑着站起来,把书和放大镜仍旧摆好,一切都照原样,然后,扶着墙壁,扶着雕花隔扇,轻轻地走出去,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

  她扶着抄手游廊,缓缓地走回西厢房去,熄了灯,像一根折断的花枝飘落在自己床上。

  天上,一弯上弦月朦朦胧胧,照着这寂静无声的宅院。

  月亮一天天地圆了,楚雁潮回来了。古人说:“月是故乡明”,他在久别重游的故乡夜夜望明月,心却思念着北京。招生工作告一段落,他所承担的口试任务完成了,便迫不及待地启程北上!

  下午两点五十分,列车徐徐开进了北京站。车门刚刚打开,他便第一个跑上月台,穿过长长的、人流如潮的地下通道,走出车站大门,头顶上浑厚的钟声刚刚敲完三点钟的最后一响。
  他匆匆登上公共汽车,并没有急于回燕园,而是先奔“博雅”宅!

  姑妈给他开门。

  “姑妈,您好!”他习惯于随着新月的叫法称呼这位老人。

  “哟,楚老师,您这是从上海回来了?”姑妈亲切地微笑着说。对于新月欢迎的客人,她是尊重的,回过头去往里边喊:“新月,楚老师来了!”

  新月怦然心动,应声从西厢房里迎了出来。分别不过半月,她觉得像过了一年!现在,她盼望的人回来了,胸中积蓄得太多的情感、太多的语言,可以倾吐了!但是,一个魔影倏地从她心中掠过,她的脚步站住了,不,不必说,现在什么都不必说,让这个远行归来的人得到片刻的喘息吧!她极力使自己冷静,不要吐露激情,也不要显出忧伤,只需要安静,给自己安静,也让他安静。她重新在廊下迈开脚步,楚雁潮已经进了垂华门了,啊,他晒黑了,累瘦了,手里提着一只朴素的人造革皮包,风尘仆仆地回来了!看见他,新月就什么话也说不出了,一双湿润的眼睛,蕴含着千言万语!

  “新月,我回来了!”他轻轻地、充满激情地叫着,绕过木雕影壁,急急迈下垂华门里的台阶,向新月走来,“你……怎么样啊?”

  “还好,什么事儿也没有。”新月克制着自己回答。

  “这就好,这就好……”楚雁潮一路悬着的心才稍稍觉得安定了,随着她往西厢房走去,到了门边,又迟疑地站住,望着上房说,“两位老人家和全家都好吧?妈妈问候他们呢!”

  “哦,谢谢。”新月说,“他们都不在,我爸和哥哥、嫂子都上班去了,我妈去清真寺礼‘主麻’了,星期五是穆斯林的聚礼日。家里只有我和姑妈。”

  “噢……”楚雁潮进了新月的房间,忘了落座,只顾深情地端详着她,“新月,你瘦了,脸色也不大好,是不是休息得不好啊?总在惦记我吧?”他叹了口气,哺响地说,“其实我离开你并没有多久,心里要放开些,‘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新月无言地看着他,唉,这个征服人心的人啊,让我怎么回答你呢?说“是”还是说“不”?

  “楚老师,”她说,“是您大惦记我了!我最近其实……挺好……”

  姑妈送上来一盏盖碗茶,“哟,干吗还站着说话儿呀?楚老师,您坐!瞧这丫头,见了老师就跟傻了似的!”

  楚雁潮这才不好意思地坐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姑妈不再打扰他们,微笑着退去了。

  楚雁潮打开手提包,取出大包小包的上海糖果、小胡桃、陈皮梅、巧克力……摆满了一桌子。

  “楚老师,您……”

  “这都不是我买的,是妈妈送给你的,礼物虽轻,也表达了一点心意啊,她非常喜欢你……”

  泪水涌出了新月的眼睛。楚雁潮今天一再使用“妈妈”这样的说法而不说“我的母亲”,显然已经看做和新月共有的了,但她还能够和他共有吗?妈妈曾对哥哥说:“人人两重父母”,那么她呢?她还会有吗?
人生如戲,回首歡笑一場空
  “……妈妈还希望放寒假的时候,你和我一起回上海过年呢!”

  这愿望无疑是太美好了,可是新月已不再做这样美好的设想,心中的魔影时时在压抑着她。寒假?她这个早已休学而又复学无望的学生无所谓什么“假”了,体会不到别人在假期中的乐趣了。

  “我怎么能去呢?”她眼泪汪汪地说,“您没告诉她我正在……生病吗?”

  “有什么必要告诉她?你又不会老是生病,到那时你就好了,一定会好的……”楚雁潮取出手绢儿,替新月擦去脸上的泪水;而他自己的心,正在被痛苦啮咬。新月,原谅他吧!这个从来不会撒谎的人,此刻说的却全是假话!

  这次回上海,母亲和姐姐又在关切已经催促了许久的“终身大事”,忙着托人“介绍对象”。他告诉她们,他已经有了心中的月亮。

  母亲那憔悴的脸上立时绽开了笑纹,一双饱经忧患的眼睛流下了喜泪:“总算盼到了这一天,我儿子要成家立业了,依格阿爸在九泉之下也好瞑目了!”

  姐姐则急于询问新月父母的情况。楚雁潮据实相告,姐姐兴奋得两眼放光:“伊啦爸爸是国家干部?好,好!将来依格小孩子也有前途!”她又有些不放心,“依啊对伊讲过?阿拉屋里厢格情况……”

  楚雁潮说:“讲什么?又不是两个家庭在‘恋爱’!”

  母亲倒是理直气壮:“阿拉屋里厢也不是坏家庭,依格阿爸也不是坏人!说不定……”她又哭了。

  姐姐又询问弟弟:“的格小姑娘几何年纪?啥辰光毕业?”

  这是楚雁潮最不愿意回答的问题!但他不能对亲人隐瞒,告诉了她们新月的现状……

  姐姐一听就急了:“啊?依找了个心脏病人?侬晓得喽:心脏病人是不能结婚、不能生育的!”  母亲也慌了,两眼失神地望着儿子:“阿拉楚家只留下依一条根,侬勿要糊涂!”

  亲亲密密、相依为命的一家人出现了裂痕,楚雁潮的生身之母和同胞姐姐并不能理解他,当然也不能左右他!

  “中国人断不了根!没有我楚雁潮,中国人根本断不了根!这条根太长了,太牢固了,从三皇五帝传到今天,不知道还要传到什么时候!”这是他第一次和母亲顶嘴。他并不怨恨母亲,只觉得母亲和姐姐都太可悲了!中国的女人啊,世世代代靠她们繁衍子孙却在史书上不占任何位置的母亲们,竟然是那么爱这条“根”!

  就在那一天,楚雁潮独自走出家门,给新月发出了那封电报。

  他离开上海的时候,姐姐正在写不知道已经是第几十、几百次的“思想汇报”,没有像过去弟弟每次离家时那样为他送行。母亲毕竟心疼儿子,把好不容易买到的糖果、小胡桃……塞进儿子的提包里,让他补养身体。她并且哀求儿子,“回到北京想办法同那姑娘断脱”,但又嘱咐“要慢慢交断脱,勿要伤人家格心”!

  这一切,楚雁潮都只能烂在心里,永远也不吐露给新月!用虚构的“母爱”来安慰她、温暖她,用自己的真诚来医好她的心,让她早日恢复健康,一切都像梦想的那样!

  小别重逢,说不尽絮语柔情。可是日影已经西移,楚雁潮没有时间在此久留了,他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我得走了,回去还要向领导汇报工作……”

  “您走吧,”新月垂着眼睑说,“工作忙,就不要常来看我了……”

  “不,我现在没有什么可忙的了,马上就放假,不用上课了,”楚雁潮却显得很轻松,“我明天就没事儿了,明天一定来!”

  “明天,明天……”新月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送他走出西厢房,又送他走出院子。

  “回去吧,新月!”他停下来,拦住她。

  “楚老师,让我送送您吧!”新月固执地陪着他朝前走去。

  她一直送了他好远好远,这在过去是从来没有过的,仿佛又面临着一次长别。

  楚雁潮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他所惦念的新月一切正常,他可以放心地回去了。

  回到燕园,他先奔招生办公室。离下班只有二十分钟了,他只好简明扼要地做了口头汇报,留下了事先写好的工作总结。然后去“勺园饭庄”,他已经饥肠辘辘,筋疲力尽,既需要吃饭,又需要休息。好好地吃一顿晚餐吧,庆祝此行归来,一切顺利!

  从勺园出来,他踏着月色走回备斋。

  今晚的月色真好,圆圆的玉璧冰轮高挂在天上,清光洒满燕园。未名湖畔,柳丝依依,莲叶田田,洁白的荷花像冰雪雕成,在月光下暗放幽香。湖水深处也有一轮明月,水中月,天上月,遥相呼应,分不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一只鱼儿跃起,水中荡起涟漪,月影乱了……他痴迷地望着月影,虽滴酒未沾却感到微微的醉意。他想起“斗酒诗百篇”的李太白,明月给了他多少灵感,多少诗情,多少欢乐,多少慰藉!从举杯邀月,到扑月而死,一生明月常为伴,此心永驻清光里!啊,诗人是幸福的……

  月下沉吟,湖畔徐行。好久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了,“今日得宽余”……

  回到备斋门前,月光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等着他。

  “楚老师!”郑晓京向他迎过来,“我听招生办的老师说,您回来了……”

  “回来了!”看到他的学生,他首先感到的是亲切,“这次期末考试,同学们的成绩都不错吧?我惦记着你们呢!”

  “是啊,同学们也惦记您,”郑晓京说,“‘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楚雁潮的心猛然受到了意外的撞击,他收敛了笑容,问:“你……最近见到韩新月了?”

  “在她生日那天,我去看了看她。对于一个离开了集体的同学,我们还是应该关心的。”郑晓京回答得很坦然,但并没提到同去的那个无足轻重的罗秀竹。

  “谢谢你,郑晓京同学!”楚雁潮被感动了,新月的确需要更多的人关心!

  “这是我应该做的,要让她感到党的关怀、母校的温暖,”说到这里,郑晓京加重了语气,“这也不是哪一个人的恩惠!”

  话说得入情入理,一点儿不错。但在楚雁潮听来,无疑还有另外的含义。

  一片云彩从天边飘过,遮住了月亮,湖岸突然笼进了阴影。

  “郑晓京同学,”楚雁潮在黑暗中喃喃地说:“我……我是在尽一名教师的职责……”

  “当然,教师的职责,很神圣,”对面的黑影,两眼闪着幽幽的光,“记得我们刚上小学的时候,许多同学常常忘了是在学校里,把老师错叫成‘爸爸’、‘妈妈’。其实这也没错,我们的确像尊敬父母一样看待自己的老师,包括您,楚老师!正因为这样,老师也更应该像个老师,对每个学生的关怀都是无私的,而不应该搀杂个人的什么企图……”

  浮云掠过去了,月光明晃晃地照着楚雁潮的脸,照着他的全身,像是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照穿!

  “个人企图?”他几乎是在呼喊,“我有什么个人企图?”

  “您不必这么激动,”郑晓京说,其实她自己也很激动、并不能平静,“去年我们的几次谈话,您不会忘记吧?作为您的学生,我一再提醒您:要在同学们面前树立威信,一言一行,都不要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可是您呢?对那么多的议论置之不理,完全否认和女同学有暧昧关系,事实是:您和韩新月在恋爱,而且由来已久!楚老师,您是一个成年人,对您个人的事儿,我本不该过问;可是,您和什么人恋爱不行呢,为什么非要找学生?班主任找自己的学生!……”

  楚雁潮的喉咙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掐住,一股血从胸腔里往上涌,却吐不出来!面前站着的也是他的学生,这个学生还满腹经纶,他就是全身是嘴,又怎么跟她说得清楚!

  “也许,”郑晓京继续说,她是长于演讲的人,可以不用讲稿做长篇发言,滔滔不绝而且充满激情,让别人根本插不上嘴,“也许在你们男人眼里,韩新月美丽、文静、清高而又富于才华,那是很‘动人’的。但是请不要忘记,她还是个只有十九岁的女孩子,而且是个心脏病人!她已经够不幸的了,您却连一个病人都不放过!请问:这符合人民教师的职业道德吗?符合共产主义道德吗?”

  “你……你太浅薄了,太残忍了!”面对这咄咄逼人的责问,楚雁潮终于脱口而出,“郑晓京同志!我虽然不是共产党员,却也自信不比你更不懂马克思主义!无产阶级应该比任何阶级都更认识‘人’、尊重‘人’!请你不要用不知从哪儿捡来的尺子来丈量我,你不具备这个资格!在你眼里,我简直就是一只恶狼,要吞吃一个无辜的少女,而她还在受着我的蛊惑,天真地被我欺骗!你……你了解我吗?了解新月吗?她的心脏已经没有做手术的可能,她面临的是死亡,正在和死神争夺时间!对于她,难道任何人还可能抱有任何‘个人企图’吗?”

  小政治家被她的英语教师问住了。她来不及去查阅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中是否真有楚雁潮所宣称的观点,但老师突然爆发的激怒使她发慌,韩新月病情的严重使她震惊!“啊?她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自己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怎么能让她知道?她已经不能再遭受刺激!”楚雁潮警惕地看着郑晓京,“你没跟她谈什么班上的情况吧?你们开的那种会,不能告诉她!”

  “没有,”郑晓京有些后怕,多嘴的罗秀竹毕竟说了什么谢秋思“妒嫉”之类的话,但愿韩新月别放在心上,“我只让她安心养病,排除外界的干扰……”

  “干扰?什么干扰啊?是说我在‘干扰’她吗?”

  “不,我也……没有明说,”郑晓京不安地低下头,想着该怎么开脱自己才好,这个楚老师不饶人!沉思良久,试探地问:“她的病,没有希望了吗?既然这样,楚老师,您对她的怜悯又有什么用呢?”

  楚雁潮悲哀地叹了口气:“唉,‘怜悯’!你以为人和人之间,只有奴才的摇尾乞怜和主子的怜悯恩赐,而没有更美好的关系和感情吗?新月是个很刚强的女孩子,她不需要我怜悯,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如果你是她的朋友,给她的应该是真诚的平等的爱,而不是怜悯!你懂吗?”

  郑晓京到底也没说出“懂”还是“不懂”,因为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大老远地跑去看韩新月算是“怜悯”还是“爱”,更弄不清楚楚老师和重病缠身、危在旦夕的韩新月之间有着怎样的“爱”。楚老师的恋爱之谜,她追踪了好久,终于真相大白,却又把她绕糊涂了。这样的“爱情”到底算哪个阶级的呢?她作为总支委员和monitor,该怎么对待呢?

  “老师,我要更多地关心她!您……刚回来,早点儿休息吧,”她这时才想起还有一件捎带的事儿,伸手从衣袋里掏出一叠信封,递过去,“您的信,搁了好些天了。”

  “唔。”楚雁潮顺手接过来,心思却根本不在这些信上。一共有好几封。他拿在手里,并不想现在就拆,只是随便看看信封,都是哪儿来的。

  一个素白信封引起了他的注意,一看那熟悉的字迹,他立即就知道是谁写的了!他无心再和郑晓京多谈,匆匆告别,就往宿舍走。
人生如戲,回首歡笑一場空
  打开自己的房门,走进小小的书斋,他开了灯,什么都顾不上,第一件事就是看这封信,这是新月的信!这个新月,明知我不在,还往这儿写信?他觉得有些奇怪。懊,是了,新月并不知道我哪天回来,先让这封信在这儿等着我呢;少女的感情是很柔很细的,用语言表达不清的,就写成文字吧?一股温情油然而生,什么烦恼都不存在了,他急切地撕开信封,抽出那几页素笺,坐在灯前凝神阅读,这还是新月给他的第一封信!

  

  楚老师:

  当我给您写这封信的时候,您还在两千里之外的上海,而当您看到它,就只有等回到各斋了,让它替我在那里迎接您!

  谢谢您在那个月明之夜打来的充满真挚情感的电报,那十个字,不,十一个字,我已经反复看了千百遍,刻在了我的心上。我这封信,权做是给您的复电吧,但我不能把它寄往上海,在您忙于工作并且和全家团聚的日子里,我不愿意让您为我分心!

  果然是这样!他想,新月为别人想得是那么多,感情又是那么细腻!其实,如果能在上海收到这封信该有多好啊,可以减轻我多少思念,又可以给我带来多少欣慰!一片深情使他陶醉,如饥似渴地继续读下去:

  

  这封信该让我从何写起啊!感谢命运让我认识了您,永远忘不了前年秋天,我踏进燕园的第一天,首先见到的就是您!请原谅,我当时并没有“一见钟情”,那时看到的只是您朴素、谦逊的外表,后来才越来越了解了您渊博的学识和高洁的人品。是您,把我引上了事业之路,让我看到了那远在路的尽头的辉煌的峰巅;是您,使我懂得了人生的意义,自知、目信、自强,最大限度地无买目己,让生命之火在不懈的追求中点燃,在烛天光焰中获得永生;您是我今生最尊敬的老师、最信赖的朋友,如果命运让我忘掉一切而只记住一个人,那个人只能是您!

  应当说,我真正开始自觉的人生是在认识您之后,我多么希望能永远在您的身边,做您的学生、您的助手,和您分担译事之难——也是共享译事之乐!可是,要实现这个平生最大的愿望、惟一的愿望,已经很难很难了,我像一只小鸟,刚刚试飞,翅膀就断了!

  楚雁潮突然皱起了眉头,心缩成一团:怎么,笔锋一转,情绪一落千丈!新月,你……

  

  我感谢您,由衷地感谢您,在我危难之际,您给了我帮助、安慰和鼓励,并且无私地献出了全部的、最美好、最宝贵的情感!我为此而感到幸福和自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已经可以死而无憾!

  但是,当我真正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手术和复学都已经成了泡影,震惊之余,又深深地懊悔我的无知和自私!您给予我的已经太多了,怎么还能奢望得到您的爱情?您是一个健全的人,完美无缺的人,前途光辉灿烂的人;而我,却命里注定不能再返回事业之路,不能再陪伴您度过有意义的人生,有什么理由在您那负有重任的双肩上再增加负担?又怎么忍心拖着您和我一起坠入深渊!

  原谅我,我不能接受您的爱情,仅仅做师生和朋友已经足够了,让我们永远记住这高尚纯洁的情感!也许,我们之间并不存在爱情?爱情是什么?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答案,但我想,爱情总不等于同情、怜悯和自我牺牲吧?

  “怜悯”?她怎么也使用了这个可恨的词!

  

  楚老师,不要怜悯我,不要为了我而毁掉您自己,您有您的人生,您应该得到本应属于您的一切——事业的成功,爱情的美满!向前走去吧,不要回头,不要犹豫,不要让慈悲心肠误了您的终生,把我忘掉吧,您并不属于我,而属于您自己!

  至于我,一个半途而废的人,今后的道路当然不会平坦,让我默默地独自走下去吧,我把自己交给命运,不再埋怨它对我不公平!我珍藏着美好的过去,并将在千遍万遍的回忆中度过自己的余生,直到这颗不可救药的心脏停止跳动。来日还有多少?也许还很漫长,也许非常短暂……

  楚老师,不要为我悲伤。您对我说过:自知是一种幸运,现在我终于自知了,也算是一个幸运的人了。感谢您过去所给予我的全部关怀,但愿我今后不再打扰您了,您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不能再占用您的宝贵的时间。希望您不要再来看我,只盼望您的书早日出版,请寄给我一本,留作永久的纪念。

  对不起,您刚刚回来,就让您看到这封向您告别的信,又写得太长了,希望您能平静地把它看完,并且答应我的全部请求。

  致以

  深切的敬意!

                 您的学生新月

  像一枚重型炸弹从天而降,穿破书斋的房顶,轰然爆裂,把楚雁潮击垮了,击碎了!他的手剧烈地颤抖,双眼茫然地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新月为什么要给我写这样绝情的信?为什么她的热情突然降到了零点?这半个月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谁向她透露了病情,摧残一个少女的生命,蹂躏一颗尚存希望的心?

  他从书桌前一跃而起,立即返回去,去找新月!可惜,太晚了,手表指针已经过了十二点!为什么刚才郑晓京要说那些昏话而不早点儿给他信?为什么下午见到新月的时候,匆匆告辞而没有看出她的情绪变化也没有深谈?太粗心了,男人的头脑总是太简单!可是,这一切谁又能够预料呢?

  楚雁潮颓然跌坐在椅子上,悔恨交加,仰天长叹!他凄然地望着窗外的惨淡月色,盼着天亮,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求早一点儿见到新月!

  又一个清晨到来了,“博雅”宅却依然像往日一样宁静。谁也没看出新月最近有什么反常,包括她那爱女如同爱玉的老爸爸。也许是因为新月把情感隐藏得太深,也许是别人已经习惯了家里有一个长期休养的病人,比起慌慌张张地送医院抢救的日子,现在还算好的呢。

  韩子奇吃过了早点,锁上书房的门,就默默地上班走了。他至今不知道那本《内科概论》引起的波澜,他决心继续瞒着女儿,配合卢大夫,从药物和精神两方面进行治疗,争取病情好转,至少不再加重。他嘱咐姑妈想方设法调剂新月的饭食,并且告诫全家人都不要对新月提起复学的事儿,避免引起她的情绪波动。韩子奇的心情一直是十分沉重的,但他极力不让女儿察觉出来,他要让女儿心中继续保持着美好的幻想,不去击破它,就像欧·亨利笔下的那个老贝尔门,用画笔为病重的少女琼西留下长春藤上的最后一片叶子——维系生命的叶子。

  “博雅”宅潜伏着危机,孕育着难以预料的未来。

  吃早点的时候,陈淑彦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捂着胸口,想呕吐,却不吐不出来,憋得脸色紫红、眼泪汪汪。

  天星生怕家里再添个病人,不安地望着妻子:“你怎么了?”

  韩太太脸上却泛出喜色:“淑彦,你八成是有了!”

  也许,“博雅”宅里的第三代已经在孕育之中了,这使韩太太由衷地兴奋,而在陈淑彦心中唤起的却是一片茫然:没有爱情的婚姻也能够制造生命?

  天星心里一动,顿时觉得肩膀压上了更重的分量,他不仅是个丈夫,也将要是个父亲了,他必须彻底忘掉容桂芳,忘掉缠人的鬼“爱情”,跟淑彦好好儿地过日子!他扔下吃了半截儿的油饼:“是吗?我陪你上医院检查检查去!”

  “一个大老爷们儿懂得什么?这得上妇产科!”韩太太甜甜地笑着说,“你上你的班儿去吧,我带淑彦检查去,要真是有喜,我可就当奶奶喽!”

  韩太太迫不及待,领着儿媳妇说走就走!天星推着自行车,一直陪着她们走到胡同的尽头,送她们上了公共汽车,他这才骑上车,奔向他那忍着误解和屈辱挣钱养家的地方。

  倒座南房里,姑妈沏上茶,慢慢地喝着,心里也喜滋滋的,她亲自奶大的天星要生儿育女了,韩家的孙子也等于是她的孙子,她等着那娘儿俩带回来好消息。

  西厢房里,新月又懒懒地躺下了。想到这个家将增添新的生命,她感到欣慰;而一想到自己,却只有默默的叹息。在亲人面前,她极力保持平静,而胸中的那颗心啊,却正在被痛苦撕裂!昨天,送走了楚雁潮,她就懊悔了,啊,那封信,他马上就会看到那封信,想收回都不可能了;她希望邮递员一时失职把信弄丢了,或者因为她把收信地址写错而无法投递。这怎么会呢?那么熟悉的地址,每个字都是用血写的!那么,就只好让他看到了,那封信也许会使他痛苦,但既然已经无法避免,就但愿这痛苦赶快过去,闯过这个分别的关口,双方就都得到解脱了!

  她躺在床上,全身软绵绵、轻飘飘,头脑空空,四肢无力。最后的情感寄托已经被自己切断了,楚老师从此不会再来,她将这样静静地躺着,一天天打发时日!不,她怎么能忘了那个人?一闭上眼就看见他,他说他今天来就一定会来,她怕他真的再来,却又在痴痴地等着他……
人生如戲,回首歡笑一場空
  她打开了留声机,在那首贮满深情的乐曲中寻找失去了的一切,麻醉自己。琴声又响起来了,那熟悉的韵律,如今听来,声声都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乘坐早晨第一班车,楚雁潮匆匆进城,赶到“博雅”宅前已经将近八点钟,却又几经犹豫才终于拍响了门环,他害怕,他实在害怕门开了之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新月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儿也没有!姑妈来开门,脸上没有一点儿惊惶,还带着笑意:“噢,楚老师……”

  “新月……新月怎么样?”他像奔进急诊室似的问。

  “歇着呢,听歌儿呢,”姑妈说,“我跟她言语声儿!”

  楚雁潮长出了一口气,拦住她说:“姑妈,您别这么客气,我自己进去看她吧!”

  他急切地走进里院,缠绵徘侧的琴声环绕在他的耳畔,仿佛又回到了两情相许、无猜无疑的过去……
  他轻轻地推开西厢房的门,一眼就看见新月斜倚在枕上,好像是睡着了,又好像是闭目沉思,长长的睫毛下面渗出了晶莹的泪珠,在脸腮上垂下两条小溪。

  他朝着她走去,急于要向她倾诉,又不忍惊动她。

  他默默地站在她的床前,凝视着她。新月突然睁开了眼,苦思苦想的那个人就在面前,她决不怀疑这是幻觉和梦境,深情地呼唤着他:“楚老师!我在等您……”

  “新月!”楚雁潮俯下身去,冲动地抓住她的手,“为什么要给我写那样的信?”

  “我……”新月却只能回答这含混不清的一个字,她知道,那封信的笔墨全部白费了!

  “你糊涂啊!”楚雁潮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在冒火,他那激烈的言辞,像征讨、像报复,“胡说什么‘同情’,‘怜悯’?那种廉价的、卑微的情感能适用于你和我吗?我是一个感情泛滥、随处抛洒、随处赐予以换取别人的感激的伪善者吗?你是一个精神世界一贫如洗、仰赖别人感情的施舍的乞丐吗?你亵渎了我们之间的爱!你问我爱是什么?我告诉你:爱就是火,火总是光明的,不管那熊熊燃烧的是煤块还是木材,是大树还是小草,只要是火,就闪耀着同样的光辉!爱就是爱,它是人类自发的美好情感,我因为爱你才爱你,此外没有任何目的!不要用‘自我牺牲’这样的词藻来贬低我,我们双方都不是祭坛上的羔羊,我们付出了爱,也得到了爱,爱得深沉,爱得强烈,爱得长久,这就是一切!”

  新月任凭他紧紧地握着她那纤弱的手,任凭他发出这一连串严厉的训斥。从来也没有见过他这样激动,这样暴烈,这才是个男子汉,他让一个弱女感到了实实在在的依靠!这情感的爆发,不但不让新月觉得委屈,反而痛快淋漓地冲刷着她心中的悔恨!

  “新月,把那封信收回!”楚雁潮几乎是在命令她,“我不能离开你!”

  “楚老师!我……”新月的泪珠洒在他的手上,心中的防线早被他冲垮了,她想扑在他的怀抱中,说:我早就想收回,我根本就不该写!但她没有这样做,清醒的理智在强制她的情感,而情感又在折磨理智,“……请您原谅,我不能收回它,这决不是因为我不爱您!正因为爱得太深,才惟恐它不能长久,总有一天我会把您丢下,那时您会更痛苦,还不如……早一点儿……分开!”

  “分开?谁能把我们分开?谁说要把我们分开!”楚雁潮急切地摇着她的手,“谁说的?你到底听到什么了?”

  “没有,谁也没对我说什么,您和卢大夫,还有我家里的人,都瞒着我,是我从书上找到了答案,我的病严重了,手术不能做了,也不能再上学了,我完了!……”新月痛苦地闭上双眼,心灰意冷!

  楚雁潮愣愣地站在床前,两双紧紧握着的手都在颤抖,留声机上的唱片还在转动,凄绝缠绵的琴声令人心碎!

  “我的一切梦想都破灭了,什么事业啊,爱情啊,都和我无缘了!放了我吧,楚老师!既然我已经是个不幸的人,就让我独自承担不幸;既然我只能做一个平庸的人,就让我躲开您,度过平庸的一生!碌碌无为是生命的浪费,我曾想结束它,但又怕刺激了我的父母双亲,只好听天由命,苟延残喘,安安静静地等待不知哪一天降临的死亡。而您,何必为我殉葬啊?离开我,您仍然拥有一切!”新月缓缓地抽出了自己的手,“放了我吧!没有我,您就无牵无挂了!”

  楚雁潮的泪水夺眶而出!他伸手关上了小提琴的痛苦呻吟,坐在床边上,重新拉住新月的手,他懊悔自己刚才过于冲动,这个病弱的学生再也经不起严师的训斥,那心灵上的伤痛,需要温暖的手去抚平。“新月,”他轻轻地叫着她,“你怎么能想到‘死’呢?你这点儿病算不了什么,任何医学权威、医学著作都不能下这样的结论!不能做手术,药物治疗也会有效的,何况科学还在发展,你还年轻!曾几何时,被认为是不治之症的肺结核,已经被征服了……”

  “您不必安慰我了,我得的是心脏病。没有一颗健康的心怎么能活得长久?或早或晚,死亡将不可避免地来临。楚老师,我不愿意死啊,可是,没有人能够救我,您,不能;我,更不能!……”

  “不对啊,新月!能够救你的不但有我,还有你自己,死哪有那么容易?你不是一只小鸟、一棵小草,你是一个人,人是大自然最光辉的杰作,地球上最顽强的生命!不要低估它,不要放弃它,要珍惜属于我们只有一次的宝贵生命!”楚雁潮用宽大的手掌为她擦去眼泪,抚摩着她的小手,“知道吗?新月,列宁在卧病的时候还念念不忘杰克·伦敦的一篇杰出的小说,让克鲁普斯卡妮读给他听,从中汲取战胜病魔的力量,小说的题目就叫《热爱生命》……”

  “哦,我不知道,不知道……”新月喃喃地说,“杰克·伦敦……我钦佩他的作品,读过《雪虎》、《海狼》,可是没读过这一篇,写的是一个病人吗?”

  “不仅仅是一个病人,而且是一个大写的‘人’,一个不朽的生命!他让你看到人的意志、人的力量怎样不可战胜,让你因为作为人而感到骄傲!”谈到文学,楚雁潮充满了激情,仿佛又登上了英语课的讲台,“杰克·伦敦早年曾经到阿拉斯加淘金,有过那种艰苦卓绝的生活经历,我一直认为这篇东西是他自己的化身。透过文字,我总是看到他那肤色略黑的脸,浓密的、鬈曲的黑发,闪耀着智慧和无穷的生命力的眼睛,自信地微笑着的嘴唇露出雪白的牙齿,那两枚尖尖的‘犬齿’,比狼的后代‘雪虎’更锋利、更坚硬!……”

  “……”新月静静地听着他那富有感染力的讲述,仿佛回到了未名湖畔的书斋,她的老师是她汲取智慧和力量的宝库。

  “在寒冷的、深入到北极圈的阿拉斯加地区,一颠一跛地走着两个淘金的人,饥饿、疲惫和寒冷折磨得他们筋疲力尽,已经很难走出这杳无人迹的荒原。而在这时候,其中的一个人又扭伤了脚,他的朋友丢下他朝前走去,再也没有回头……”楚雁潮低声讲起那个故事,一开头就把新月深深吸引住了。

  “这个失去了朋友的人,陷入了绝境。这是一个他从未到过的地方,没有树,没有灌木,没有草,只有一片辽阔得可怕的、死气沉沉的荒野。他的身上早已经没有了食物,猎枪里也没有了子弹,他甚至已经弄不清日期,只凭着猜测的方向,背着沉重的行囊,一瘸一拐、摇摇晃晃地朝前跋涉,他欺骗自己,幻想着他的朋友在前面等着他……

  “一天又一天,他在雪里、雨里挣扎着前进,浑身都是湿的,膝盖和双脚鲜血淋漓。饿得太久了,胃里像刀绞一样的疼痛感已经消失了,他的胃‘已经睡着了’。他四肢无力地倒在地上,起初偷偷地哭,后来就朝着无情的荒原号啕大哭,谁也不理睬他,这儿没有第二个人,只有飞奔的驯鹿和狂嗥的狼群。他已经极度虚弱,没有力量去猎取食物,费尽千辛万苦捞到了两条像小指头那么大的鱼,纯粹出于理智,逼着自己生吞下去,为了活,他必须吃!

  “有一次,他从昏迷中被惊醒,一头大棕熊正用好斗的惊奇眼光看着他!熊向他发出试探性的咆哮,他呢?他没有逃跑,而竭力摆出威风凛凛的样子,也在朝着熊咆哮,声音非常粗野,非常可怕,在生死关头,那紧紧缠着生命根基的恐惧变成了勇敢!那头熊被这个站得笔直、毫无畏惧的神秘动物给吓跑了,他才猛然哆嗦了一阵,倒在潮湿的苔藓里。

  “他重新振作起来,继续前进,白天黑夜都在赶路,摔倒了就休息,一到垂危的生命火花闪烁起来、微微燃烧的时候,就再慢慢地向前挪动。他已经不像一个人那样挣扎了,他的灵魂和肉体并排向前走,向前爬,它们之间的联系已经非常微弱,逼着他前进的是他的生命,因为他不愿意死!他不再痛苦,脑子里充满了怪异的幻象和美妙的梦境……

  “他终于倒下去再也站不起来了,只能一寸一寸地爬行,拖着一条长长的血迹。他已经扔掉了空枪、行囊和金子,现在,比金子更贵重的是生命!强烈的求生愿望逼着他向前爬,一只无力捕食的病狼紧紧地追踪着这个生命垂危的病人,贪婪的眼光盯着他,希望他先死!而他却在想把狼干掉!一幕残酷的求生悲剧就开始了,两个生灵在荒原里拖着垂死的躯壳,一路爬着、跛着赛跑,等待猎取对方的生命!……”

  新月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屏住呼吸……

  “后来,他连爬行的力量也没有了,奄奄一息,但还是不情愿死,就是到了死神的铁掌里,他仍然要反抗它,不肯死!他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清晰地听到病狼喘着气,向他逼近,伸出粗糙的干舌头像砂纸似的舔着他的两腮。他凭着毅力伸出手来要掐死狼,却扑了个空,敏捷和准确是需要力气的,他没有这种力气。对峙,继续等待时机,狼和人的耐心都同样可怕,等着吃掉对方的最后时机。”

  “他又一次从昏迷中苏醒,狼正在舔着他的手!他静静地等着。狼牙轻轻地扣在他手上了,缓缓地扣紧,病狼终于用尽了最后一点力量,咬进了它等了很久的人的肌体……”

  “啊……”新月紧张地惊叫着,手上渗出了汗,紧紧地抓着楚雁潮的胳膊,仿佛那头恶狼正朝她张开了嘴,她要求生,她要呼救。她不愿意死!

  “听下去,你安静地听下去!”楚雁潮轻轻地抚着那只汗湿的、颤抖的手,“……你知道,这个人也等了很久,他决不甘心让自己的血肉喂这只令人作呕、只剩下一口气的狼!狼咬住了他的手,他那流血的手也抓住了狼的牙床!现在,双方的耐力和意志在缓缓的挣扎中对抗,像电影中的慢镜头,非常缓慢,可是,那是生死关头的最后一搏!他一只手抓着狼牙,另一只手缓缓地伸出去,抓住狼的脖子,他强迫自己翻滚,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狼身上,但他的手却没有足够的力量把狼掐死,他把脸贴近狼的咽喉,张开已经不会咀嚼的嘴,缓缓地咬下去……一股暖和的液体慢慢地流进了他的喉咙,灌进了他的胃,他的力气用完了,仰面倒了下去……”

  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结束了,西厢房里寂然无声,静得可以听到两个人的心跳和呼吸。新月还在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两眼凝神望着他:“后来呢?”
人生如戲,回首歡笑一場空
  “后来?”楚雁潮眼睛中闪烁着骄傲的光彩,“狼死了,人活下来了,他的生命胜利了!他乘坐一艘捕鲸船返回了人间,在阳光灿烂的南加利福尼亚,有他的亲人和花丛中的家园,他不能丢下这一切,终于活着回来了!这个淘金者没有得到金子,却得到了人间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不屈的生命!”

  “生命,生命……”新月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新月!”他热切地望着她,“你现在也面临着一只‘狼’,那只‘狼’并不强大,并不可怕;而你又不是一个人在和它搏斗,还有我呢,任何时候我都不会丢下你,两个生命合在一起该有多大的力量?我扶着你、背着你、拖着你,也要向前走,走出‘阿拉斯加’,我们就有美好的明天!”

  “楚老师……”新月把脸贴在他的胸前,听着他那心脏强劲有力的跳动,“我们……还走得出去吗?我不能再上学了,也不可能从事翻译工作了,‘明天’恐怕不属于我了……”

  “不,新月,如果看不到明天,今天也就毫无意义;牢牢地抓住今天,明天才能属于你!谁说你不能上学、不能再做翻译工作?积极地治疗,把身体养好,一年不行,两年,总有一天,你会健康地返回燕园!人,最可怕的不是疾病,而是丧失了意志和信念,不要自暴自弃,不要消极等待,你不是早就在做我的助手了吗?”

  “我算是什么‘助手’?”新月笑了笑,“我只会给您误事儿!要不是因为我,您的书早就可以译完了……”

  “别,别这样说,对《铸剑》的译文你就提出了很好的意见嘛,让我们一起把这本书完成吧,现在只剩下两篇了:《非攻》和《起死》。我们先分头各译一篇,有了初稿,再讨论、修改,好不好?”

  “我……行吗?”新月犹豫地问。

  “试试看!”楚雁潮用信任的眼光看着她,“迈出第一步,才知道第二步该怎么走!用对事业的探索和追求把自己充实起来,我们一起朝前走,走一辈子!”

  “楚老师……,我……跟着您往前走!”

  新月毕竟太年轻了,太年轻了,人生的路,她才刚刚走了十九年,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她怎么能放弃自己?即使命运剥夺了他的一切,只要楚老师还留在身边,她就要坚强地活下去!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条曲曲折折、坎坎坷坷但又望不到尽头的路,一个倒下了的人又支撑着站起来,不顾一切地朝前走去。那不是在阿拉斯加淘金的人,那是她自己,朝霞披在她的头上、肩上,闪烁着比金子还要灿烂的生命之光。不,那不是她一个人,楚老师和她在一起,肩并着肩,手拉着手,两个身影已经融成了一个生命……

  韩太太兴致勃勃地回来了。儿媳妇确实是有了喜,这使得婆婆平添了百倍过日子的兴头,路过自由市场,还特地买了只活鸡,又绕道儿到清真寺请老师傅给宰了,回来就递给姑妈,叫她炒了,给淑彦换换胃口,补补身子。

  这盘“辣子炒笋鸡”却招待了楚雁潮。饭桌上,新月的情绪特别好,忙着给他夹菜,一口一个“楚老师”。韩太太当然也不好说什么,赶上了吃饭的时候,她也不能让人家饿着肚子走。

  等到楚雁潮走后,她对姑妈说:“这个楚老师……他怎么对新月这么好?”

  “那是啊,”姑妈感慨地说,“人家是老师嘛,对待学生,还不就跟老家儿似的?”

  “老家儿?他才多大岁数?”韩太太微微皱了皱眉头,“新月也是个大姑娘了,既然休了学,再这么样儿跟老师常来常往,也不是个事儿;咱们是本分人家儿,可不能让外边儿说出什么闲话……”

  “噢?”姑妈心里一动,琢磨着她这话的意思。

  “往后,他要是再来,”韩太太进一步嘱咐她,“您就跟他说,新月没在家,出去遛弯儿去了……或者干脆说,到亲戚家养病去了,啊?”

  姑妈听着,却没言语。

  又到放暑假的时候了。罗秀竹、谢秋思……又在归心似箭地打点行装,返里省亲,每个人都有许许多多的话要禀报他们那日夜盼儿归的父母。楚雁潮不准备回上海了,尽管他也思念母亲和姐姐,思念那个家。不,他在北京也有“家”,不仅是燕园里的小书斋,还有“博雅”宅,那儿也是他的家。

  郑晓京今年的暑假将随着父母去北戴河休养一个星期。一个星期虽然太短了点儿,但毕竟是个难得的机会,班上的同学恐怕谁也不会享此殊荣。她还从来没见过大海,激动得心已经飞了!啊,“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渔船。一片汪洋都下见,知向谁边?……”

  在开始这次愉快的旅行之前,她动身前往“博雅”宅,去看望卧病的韩新月同学。和自己对比,新月真是太不幸了,如果不去安慰安慰她,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她有这个责任,并且也向楚老师表示过的,要比过去更关心新月。她想这恐怕不能算是“怜悯”,她批评楚老师在“怜悯”新月,用词也不大得当;但是楚老师由此激烈地大谈什么“奴才的摇尾乞怜和主子的怜悯恩赐”,也太过分了。在新中国,哪儿还有什么“奴才”和“主子”?这个楚老师,平时文质彬彬,可辩论起来还真冲!他能把他和韩新月之间的“爱情”描绘得比彩霞还要绚丽,比清泉还要纯净,他不再对学生回避涉及男女私情的话题,并且讲得那么振振有词、理直气壮!郑晓京也是一个刚刚步入青春妙龄的少女,怎么能对这种富有诱惑力的言辞无动于衷?她自己也曾悄悄地在内心深处憧憬人生旅途中那必不可少的一步,也曾读过不少描写爱情的文学名著,并且还亲自“导演”过《哈姆雷特》。哈姆雷特对莪菲莉娅的那种真挚的甚至疯狂的爱,深深地打动过她的心,她为他们的爱情悲剧洒下过泪水!《哈姆雷特》到底没有在她手中搬上舞台,她曾为此遗憾了好久。但是,妈妈却对她说:“幸亏你那个女主角病了,不然,在‘五四’演那样的戏,恐怕要出‘方向问题’哩!”她又感到后怕。的确,《哈姆雷特》和她平时所做的思想政治工作是很难协调的,特别是她担任了总支宣委之后。

  但她为什么对《哈姆雷特》总是有些留恋呢?为什么主动去帮助楚老师却又在他面前显得软弱无力呢?被他问得张口结舌!

  她的脑子里翻腾着许许多多的理论:楚老师说的、系总支书记说的、党委书记说的,还有爸爸说的……显然,楚老师和他们的见解并不一致,甚至是矛盾的。为什么他们都宣称自己的观点是马列主义的,同一个“马列主义”怎么又有不同的解释?为什么互相矛盾的理论又都能打动她呢?也许自己的头脑里也有资产阶级意识,所以就缺乏识别能力?她为此认真地去查阅马、恩、列、斯的著作和四卷《毛泽东选集》,很遗憾,也没找到专门论“爱情”的文章……

  她反而比原来更糊涂了!
人生如戲,回首歡笑一場空
  郑晓京在“博雅”宅门前转悠了许久,不知道见了韩新月该说些什么。是默认班主任和她的恋爱,还是说服她“排除干扰,树立革命的人生观”?唉,谁知道她的“人生”还有多长?

  突然,一个念头闲人郑晓京的脑际:学校不是有规定嘛,连续休学两年,即自动失去学籍?韩新月因病休学已经两年有余了,她已经不是北大的学生,和我们班也没关系了;她的事儿,我管不了就别管了吧?一个人的力量毕竟不能拯救全世界!

  她终于找到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解脱,惟恐此时有人出来看见她,像逃跑似地离开了那座紧闭的“博雅”宅大门,尽管她也为此感到不安。

  1962年9月24日至27日,中国共产党八届十中全会在北京举行。毛泽东主席在全会上做了重要讲话,指出:在整个社会主义历史阶段中,资产阶级都将存在,并且还有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他的讲话,在国民经济困难局面刚刚开始好转之际,为中国共产党人在政治斗争中提供了思想武器,敲响了长鸣的警钟……

  《故事新编》的翻译工作还在继续,两个人反复讨论、修改,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部稿子,断断续续已经拖了两年,楚雁潮并不愿意拖啊,繁忙的工作,各种各样的干扰,新月的病,占去了他绝大部分业余时间,他不得不一次次地中断译文,一次次地推迟交稿日期。现在,不能再拖了,不是因为出版社催得太紧,而是为了新月!早在他这部稿子刚刚开始的时候,新月就那么热切地关注着,后来躺在病床上还一直记挂着,她对这项事业爱得那么深,这“第一个读者”又给了楚雁潮多少力量!现在,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新月未来的命运是什么,但他要改变她的命运,给她爱,给她事业的乐趣!他要和新月共同完成这部译著,署上两个人的名字!他在争分夺秒,希望这本书尽早交稿,尽早出版,他想象着,当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精装书送到新月的手里,她会得到多大的快乐!这将标志着,命运没有抛弃她,事业没有抛弃她,其乐无穷的译著生涯,就从这本书开始!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他固执地坚信,只要有他在,他和她并肩走在这条路上,新月就决不会倒下去!

  韩太太眼看着新月的脸色一天天地变好,好长时间没再犯病,让家里人也觉着踏实了。但是,楚雁潮的频频到来却使她总觉得心里不安,一次次地埋怨姑妈:“您怎么不拦住他啊?”

  姑妈却为难地说:“我……怎么好意思啊?人家好意来看新月,大老远地来了,我这个人,不会得罪人……”

  “就我会得罪人?”韩太太心里不悦,暗暗感叹:一个人要是太能了,别人就都往后出溜,让你一个人能;别人唱红脸儿,让你一个人唱白脸儿!谁受得罪人啊?可是这个楚老师,早晚也是个得罪,有什么法儿呢?

  这天,楚雁潮下了三年级的英语课,匆匆吃了午饭,又赶到了“博雅”宅。

  “噢,楚老师?”姑妈像往常一样给他开了门,却说:“今儿不巧,新月出去了……”

  “出去了?”楚雁潮感到很意外,“到哪儿去了?是不是病情又有什么反复?”

  “是这么回事儿,”韩太太闻声从里面迎了出来,“今儿个呀,我让她嫂子陪她上医院复查去了,这不是又够一个月了嘛!”

  “复查?复查应该上午去嘛,我跟她说好了的,后天上午我陪她去……”楚雁潮说。

  “下午看病的人少,大夫检查得仔细!”韩太太微笑着说,“她嫂子心细,也有文化,让她陪着去我放心;楚老师,就不麻烦您了,老是耽误您的工夫,我们当老家儿的心里也不落忍!”

  “韩伯母,您不必这么客气,”楚雁潮心里惦记着新月,就要转身告辞,“那……我这就到医院去!”

  “不用了,”韩太太却执意挽留他,“您到里边儿坐坐,喝点儿水,我还有话要跟您说呢!”

  楚雁潮不好推辞,只好跟着她进了里院,却不知道她要跟他说什么。走进上房客厅,迎面看见韩子奇正坐在里面喝茶,心里突然明白了:两位老人家都在家呢,恐怕要问问新月什么时候才能复学!这个难题,他该怎么回答呢?

  “噢,楚老师!”韩子奇客客气气地站起来,给他让座,这似乎更证实了他的猜测。其实,韩子奇并非有意在家等着楚雁潮,而是因为最近特艺公司天天讲阶级斗争,虽然没提他什么事儿,他却越听心越慌,总是疑神疑鬼地往自己身上联想。今天下午实在坐不住了,就借口自己肋条骨疼,要看病,请假回家来了。女儿不在家,他心里正无着无落,楚雁潮来了,他倒很想跟这位年轻的学者聊聊。

  楚雁潮在他旁边坐下,韩太太亲自捧上了盖碗茶,不用姑妈代劳了。

  “韩伯伯,韩伯母,”楚雁潮接过了茶,放在桌子上,并不急于喝。他心里有事,觉得今天不当着新月的面,把有些话和两位老人家谈谈也好,就主动说,“最近一段时间,新月的体质恢复得很快……”

  “是啊,我看她情绪也比过去好,”韩子奇接过去说,“多亏了卢大夫那么费心给她治病,也多亏了您关心她,鼓励她,她还是个孩子,就得这么哄着,心情好,病也就见轻。您在编一本书?我看她对这件事儿很上心……”

  这本不是楚雁潮要谈的话题,但既然韩子奇问到这件事,他就说:“噢,是鲁迅的小说集《故事新编》,我和新月共同翻译的……”

  “这哪儿担当得起?不过是楚老师有意奖掖后学,用以激励她罢了!您的用心良苦,我看得出来,也非常感激,新月小小的年纪,怎么能和老师‘共同翻译’?”韩子奇叹了口气,想到女儿的辍学,他也不忍心再贬低她的能力,他是多么希望新月能够成材啊,可是……唉,如果不是遇上这么好的老师,已经很难设想还能够从事翻译了!

  “不,韩伯伯,”楚雁潮说,“新月有很好的语言天赋,又非常喜爱文学,她对鲁迅的作品很有见解,翻译当中对我帮助不小,我们合作得很协调……”

  “是吗?”韩子奇欣慰地笑了,虽然那笑容有些苦涩,听到老师赞扬女儿,他心里还是高兴的,“可惜,我还没见过她译的东西,倒是看过您译的那篇《铸剑》,的确是好文字!我对鲁迅虽然所知甚少,但干将、莫邪的故事还是熟悉的,译文很动人啊,我一口气看完,激动不已!”
人生如戲,回首歡笑一場空
  “您过奖了,动人之处是原著的功劳,”楚雁潮不是故作谦虚,说得很真诚,“我在翻译中总怕走了样,比如那几首古怪的歌,开始是直译,很费劲。后来听取了新月的建议,改用意译,才觉得自如了一些……”

  “噢!”韩子奇高兴地点了点头,他在看译文的时候也觉得其中的歌还可以再润色,却没好意思说出来,听到这儿,不禁为女儿感到一些骄傲。

  韩太太在一旁已经不耐烦了,这些文绉绉的话,她既听不懂,也没有兴趣,就礼貌地打断他们,说:“要说新月有点儿什么能耐,那也是老师教的!难为楚老师这么关心她,耽误了这么多工夫,教她念书,一趟趟地来看她,叫我们该怎么感谢您呢?”

  楚雁潮忙说:“韩伯母,这都是我该做的,我是她的老师,又不是外人……”

  “话是这么说,可我们还是过意不去啊!”韩太太微笑着说,“要是新月还在学校里头上学,那让老师受累倒也值当,可是现如今,唉!这孩子也是命里该着,得了这样儿的病,看起来,一年半载,三年二年的也不是个头儿,眼瞅着这学也上不成了,往后,在家里念书、累脑子,还有什么用啊?还不是让老师白搭工夫?依我说呀,就叫她自个儿好好儿地养着吧,楚老师那么忙,公家的事当紧,就甭老来看她了!”

  韩子奇皱起了眉头。妻子的话虽然不无道理,但却深深地刺伤了他的心,刚才那点儿好兴致像一阵风似的吹跑了!“要是没有这点儿望兴,她怎么能安心养病呢?”

  “就是啊,”楚雁潮忧郁地望着韩太太说,“您知道,这本书给了她战胜疾病的勇气,我们很快就可以完成了,我是希望……”

  “您当然是希望她好!”韩太太接过了这个话茬儿,心说这个人怎么点不透啊?非得让我把话说明了吗?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心里这么想,脸上还是挂着笑容,“她能帮您什么忙啊?您的事儿,可别让她给耽误喽!再者说呢,新月毕竟是个女孩子,虽说在老家儿眼里还小呢,可也是奔二十的人了,大姑娘了,楚老师又那么年轻,跟一个休了学的学生走得太近了,怕你们学校里会有什么议论,要是损了您的名誉,又说不清、道不明,多叫我们对不住您?……”

  楚雁潮一愣,这才是韩太太今天要说的事儿!

  韩子奇没想到妻子会说出这种话,他越听越不对味儿,几次使眼色,无奈韩太太装做没看见,她心里想说的话,谁也堵不回去!韩子奇不得不打断她,面有愠色地说:“啧,啧,你怎么能想到那儿去?太无礼了!人家楚老师……”他为妻子的失言而深感不安,尴尬地对楚雁潮说:“楚老师,她这个人没有文化,被新月的病弄得头昏脑胀,爱女心切,急不择言,冒犯之处,还请您不要介意!”

  “你们都是有文化的人,比我这不识字的人明白人情事理!”韩太太微笑着说,“我也知道楚老师决没有这个意思,只不过是及早提个醒儿,这样儿,两头儿都好;免得果真生出什么闲话来,那可就不好了!”

  楚雁潮静静地听着她的一再表白,这意思已经全听懂了。韩伯母好眼力,她看出来了!怎么办?是否认这一切,欺骗他们,也欺骗自己?还是向他们公开?他想到新月,如果隐瞒他和新月之间光明正大的爱情,那是对新月的侮辱!片刻的沉默之后,楚雁潮选择了后者:“韩伯母,我完全理解您的好意!不错,我珍惜自己的名誉,也同样珍惜新月的名誉;我是她的老师,也是她的朋友,任何有损于新月的事,我都不会去做,这一点,请您绝对放心!不过,今天当着你们两位老人家的面,我倒是想说明白:你们是新月的父母,我知道你们爱她,不愿意让她受到一点儿伤害、一点儿损失;但你们知道吗?我也爱她,爱得和你们一样强烈!”

  这毫不掩饰的真情表露,使韩子奇夫妇大吃一惊!

  韩子奇对今天的谈话根本没有思想准备,事情的发展又完全出乎他的预料。妻子的话本来就很唐突,楚雁潮的回答更让他吃惊,在老师和学生之间,竟然发生了爱情!韩子奇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老迈不堪了,耳不聪,眼不明,头脑糊涂麻木,对发生在身边的事情,怎么毫无察觉?女儿已经长大了,进入了青春妙龄,在这种年龄,思想最活跃,感情最丰富,对来自异性的诱惑缺乏抵御能力,一旦坠入情网便不能自拔,也许会结成佳偶,也许会酿成悲剧,而爱情的悲剧对人的戕害更甚于一切,足以毁灭人生!做父母的失职啊,这些,早就该为女儿想到,告诉她在人生的道路上有许多险路狭谷,必须小心翼翼地度过去……可是这一切都还没有来得及去做,楚雁潮已经先发制人了!如果韩子奇及早发现,他也许会果断地加以诱导和阻止,但现在已经落在后头了!

  “噢!这么说,我今儿这话,倒是没说错!”韩太太尽管对楚雁潮早有猜测,但真正得到了证实,还是感到了震惊!她现在倒不后悔这话说得晚了点儿,反而暗自庆幸今天的果断措施采取得及时,亏得她的头脑比老头子清醒!她的心怦怦地跳,心说该对这个能说会道的、有学问的人怎么办呢?脸对脸地数落他一顿,把人家得罪了,她也不落忍,人家对新月有恩,不能那么着;还是好话好说,好离好散,把他请走了,从此不再来了,不就完了嘛!想到这儿,就依然面带笑容地说:“楚老师啊,我跟新月她爸,从来就没把您搁错了地方,您是新月的老师,是她父母辈分的人,‘一日为师徒,终生如父子’嘛,您对新月的好处,我们一辈子都不能忘!可这孩子还小啊,现在又在病着,哪儿还有心思提婚姻上的事?再者说,楚老师也不小了,今年都二十六七了吧?自个儿的终身大事,别让新月给耽误了,您那么好的条件儿,什么样儿的找不着哇?何必牵挂着这么一个病人……”

  “韩伯母!”楚雁潮感情冲动地打断了她的话,“在我的眼里,新月是天下最好的姑娘、完美无缺的人,而不是一个可怜的病人!我早就在爱着她,她也在爱着我,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病,我决不会过早地向她表露这种感情!但是后来的情况变了,她病了,倒下了,您知道吗?一个离开了学校、离开了集体、离开了她的学习和事业的人最需要什么?她最需要的是感情,是爱!我要用我的爱温暖她的心,让她忘掉病痛,忘掉烦恼,和健康的人一样焕发青春!”他扶着桌子的手微微地颤抖,脸色由于激动而涨红了,两眼含着火一般的挚情,看看韩太太,又看着韩子奇,“请原谅我没有早一些征求二位老人家的意见,因为我相信你们的心和我是相通的,你们是新月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父母,在父母面前,我不应该有一丝一毫的隐瞒:我爱新月,正像她爱我一样,我将永远陪伴着她,永远也不分开!”

  韩子奇愣愣地看着这个激情如火的小伙子,心被他深深地打动了!往日的景象一幕一幕地重现在他眼前,这位年轻的英语教师,过去在他的心目中是个可敬的人,现在更觉得可亲、可爱!楚雁潮,他向新月付出了多少爱,给了新月多少力量,为“博雅”宅带来了多少生气?既然在人生的道路上,爱情是不可避免的,那么,女儿爱上了这样的人,应该庆幸还是应该阻拦?不,新月不是个幼稚蒙昧、毫无主见的孩子,她遇上了一个这么好的人!韩子奇只有一个女儿,十九年来,系着他的情感,牵着他的心,他至今还没有想过要为女儿挑一个什么样的女婿,现在楚雁潮闯进了家门,这难道不是最佳的人选吗?还需要“众里寻他千百度”吗?父亲老了,决不会陪女儿一辈子,总有一天要丢下她,到那时,他该把这个病弱的女儿托付给谁呢?楚雁潮!这个青年让他信赖,让他放心,是惟一可以托付的人,女儿的幸福、女儿的生命、女儿的归宿,都交给他吧,郑重地请求他对这个弱女尽到她的父母难以尽到的责任!

  一股激情冲击着韩子奇,仿佛到了把女儿交出去的时候,恋恋不舍,又心甘情愿,说吧,对他说,把一颗老父亲的心都掏给他……

  可是,心中有数的韩太太看出了老头子的那眼神儿,不让他插嘴,赶紧抢在了他的前面。
人生如戲,回首歡笑一場空
  “楚老师,难得您这么看重新月,人敬人高,我们也是这么样儿地敬重您!”韩太太先把面子给他,然后再说底下的话,她本以为不必说那么多,楚雁潮又不傻,一点就透,知道人家的父母不乐意了,善退了,也就完了,没想到这个人的心那么实,越说还越来劲,口口声声“爱”啊“爱”的,让这个老太太听着都觉得脸红,看起来不把他辞利索是不成了,韩太太镇静了一下,接着说:“可是,这事儿明摆着成不了,您应该知道:您跟我们隔着教门呢!”

  韩子奇的遐想被她打断了,他猛地醒悟:忽略了!他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楚雁潮不是穆斯林!

  “教门?”楚雁潮一愣,“新月……也信教吗?”

  “那是当然的!”韩太太毫不含糊地说,“回回哪有不信教的?我们信真主,你们汉人信‘菩萨’……”

  “我不信‘菩萨’,不信任何宗教,”楚雁潮说,“但是,我尊重你们的宗教信仰,伊斯兰教主张和平和仁爱,这其实也是人类的一个共同的美好的愿望;信仰使人高尚,使人的心灵得到净化,虔诚的信徒是令人尊重的;我并且尊重你们的生活习惯,我想,我们之间并不存在什么障碍……”

  楚雁潮未免太天真了,他对伊斯兰教的一知半解毕竟太肤浅了,仅仅是“尊重”就够了吗?尊重并不等于信仰,他那一句“不信任何宗教”就足以使韩太太反感了!

  “不成,”韩太太面色不悦,“我们穆斯林不能跟‘卡斐尔’做亲!”

  楚雁潮惊呆了,他虽然不能完全听懂韩太太的话,但也无疑地知道这是拒绝,这个结果,他连做梦都没想到!

  该怎么向他解释呢?韩太太所说的“卡斐尔”,是《古兰经》中的一个专有名词,指那些亲眼看见穆罕默德的圣行、亲耳听见穆罕默德的功谏,而不信奉伊斯兰教,昧真悍道的人,这些人都是恶人,他们的归宿是火狱!

  但是,穆罕默德生前并不曾到中国传教,不了解伊斯兰教教义的中国人不应该统统归入“卡斐尔”之列,西域的伊斯兰国家古时称中国汉人为“赫塔益”,词义为异教徒,与阿拉伯的“卡斐尔”有明确的区别。而这些,又有谁去向韩太太解释呢?她固执地把楚雁潮称为“卡斐尔”!

  也许楚雁潮并不关心自己死后是否要下火狱,他只希望活着的时候和新月相爱,而这也是不可能的!

  他感到困惑。两年来,他和新月从相识到相爱,彼此的心灵一览无余,他和新月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国籍,一样的肤色,使用一样的语言文字,并且一样挚爱着他们共同的事业,为什么在他们之间还会有这样森严的界限?为了新月,他这个无神论者真诚地表示尊重穆斯林的宗教信仰和生活习俗,难道还不行吗?

  同样的困惑使韩子奇深深不安。他痛苦地沉默着,突然,眼睛中闪烁着希望的光彩,对韩太太说:“如果……如果楚老师能够皈依伊斯兰教呢?吐罗耶定巴巴说,只要……”

  是的,当年云游传教的吐罗耶定巴巴确曾说过:真主是至慈至恕的,伊斯兰教有大海那样的容量,任何人,只要他诚心皈依真主,在清真寺虔诚地宣誓:“我作证,万物非主,惟有安拉;我作证,穆罕默德,主之使者。”那么,他就成为一个穆斯林了……

  但是,且不管楚雁潮对此做出什么反应,韩太太就已经做出了坚决的回答:“那也不成啊!我们回回,男婚女嫁,历来都找回回人家,不能跟汉人做亲,万不得已,也只有娶进来,随了我们,决没有嫁出去的!新月还是个孩子,不懂这些,你还能不懂吗?”

  韩子奇瞠目结舌!是啊,他应该懂,一个年近六十的回回,应该懂啊!回回民族是中国众多民族当中的一个非常特殊的民族,在她诞生以来的七百多年中,不仅虔诚地保持着自己的信仰,而且像爱护眼睛一样保持着血统的纯净,她的人数太少了,她希望回回的子孙永远是回回,不要忘了祖先,不要蔓生枝节、离开了自己的根。因此,总是极力避免和异族通婚!尽管这在事实上是难以绝对避免的,元、明以来,以至当代,回男娶汉女、回女嫁汉男的都不乏其例,但这毕竟不能被视做回回的传统,更不能帮助韩子奇来说服他的妻子!

  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使韩子奇无法再向楚雁潮表达他的情感,他深深地为失去这样一个“女婿”而惋惜,但是……他又并没有完全死心。
人生如戲,回首歡笑一場空
  “楚老师,您的府上是在……?”他突然问。

  “上海。”楚雁潮愣愣地回答,他记得这个问题是韩子奇早就问过、他也明确回答过的。

  “祖籍就是上海,还是……?”

  “不,祖籍南京……”

  “噢?”韩子奇抱着一线希望追问他,“南京的回族人数不少,您的祖上会不会是……?”

  “不,从来都是汉族,”楚雁潮说,他此刻多么希望自己变成回族,但是他不能撒谎啊!“家里传下来一部《楚氏族谱》,我看过的……”

  “那么,您的旁系亲属有没有回族呢?比如:母系、祖母系,甚至更早一些……”韩子奇仍然穷追不舍,他希望楚雁潮能够多少和回族沾亲带故,哪怕有四分之一、八分之一的回族血统,性质就立即可以改变了。

  “没有……”楚雁潮悲哀地答道。

  韩子奇失望地叹息,这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

  “那可就没有法子了,”韩太太沉下脸来,对楚雁潮说,“咱们两家没这个缘分,您也别怪我们无情无义,只能怪您自个儿不是个回回!叫我还能说什么呢?”

  楚雁潮愣在那里,他的心,他的全身,他的灵魂都在战栗!这是韩太太代表女儿向他宣布绝交了?这就是对他的判决吗?为什么这一天到来得这么突然,使他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遭到了这样致命的打击?一道人间天河横在他的面前,他怎么能离开新月,新月又怎么能离开他?两颗紧贴在一起的心,分开了还怎么能活下去!

  “韩伯伯,韩伯母……”他喃喃地说,那声音已经不是口中流出的语言,而是心中涌出的血,“我不能……不能丢下新月,离开了我,她……她会死的!……”

  “主啊!”韩太太惊惶地呼唤着主,楚雁潮所说的那个不祥的字眼儿使她反感,“楚老师,我们家摊上这么个病丫头就够‘鼠霉’的了,您怎么还说这种话?”

  “韩伯母,我能愿意她……死吗?我是怕啊!”楚雁潮悲伦地望着她,“您难道不知道她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吗?手术治疗根本不可能了,只能靠药物一天天地延长生命,她的心脏十分脆弱,再也经不起感情的刺激和病情的反复了,说不定哪一天,我害怕真有那么一天……可是病魔无情啊,随时都会从我们身边夺走新月!”

  韩子奇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扶着桌子,垂下了头:“我知道,我都知道!”这些日子,他白天不能安心工作,晚上常常被噩梦惊醒,他怕啊,怕失去女儿!他抬起眼睛,恐慌地盯着楚雁潮,“可是,我没有回天之力啊,连卢大夫都已经束手无策!我把她托付给……不,没有人可以托付,谁也救不了我的女儿!……”

  楚雁潮的眼睛里涌出了男儿泪,动情地握着韩子奇那瘦骨嶙峋的手:“韩伯伯……”

  “楚老师!”韩子奇也不禁老泪纵横,“您把我们看做长辈,我……不揣冒昧,也真愿意把您当做自己的孩子!可是,您也是父母所生,培养您苦读成材,很不容易;您很年轻,很有作为,我不能让新月连累了您!既然如此,就不要让感情折磨自己了吧?把新月交给她的父母,您走吧!我虽老迈,也会尽心照顾她,不让她受委屈;人寿几何?谁也不能预料。您有您的前途,不要再为她费心了,孩子,好自为之吧……”

  “不,韩伯伯!”楚雁潮泪眼望着他,“如果天上真有神灵,我愿意祈求让我来代替新月承担一切痛苦和灾难!我请求您,不要赶我走,有我在,还可以为您分担一些忧愁,助您一臂之力!我的心既然已经属于新月,就别无他求,只希望她……别丢下我,决不能让她丢下我!韩伯伯,您应该相信,爱的力量能让她活下去!”

  韩子奇完全被这种炽烈的情感征服了,他动情地抚着楚雁潮的双肩:“雁潮!”

  “这叫干什么?”韩太太不悦地扭过脸去,她不愿意看着这两个男人哭哭啼啼地越说越近乎!哭,算什么能耐?眼泪这东西是骗人的玩艺儿,它能把穆斯林和“卡斐尔”之间的界限泯灭了吗?能让韩太太乱了方寸、做出什么让步吗?“爱的力量”?她听见这句话就各漾!她压着心里的火儿,对楚雁潮说:“楚老师,您的这份儿好意,我们领了,我替孩子谢谢您!可是,一人一个‘乃绥普’(命运),谁也救不了谁,新月摊上了这样的病,能到哪一步就到哪一步吧,我们不能破了回回的规矩,这婚事,万万不能答应您!”

  “婚事?”楚雁潮含着热泪,回头望着韩太太,“您以为我和她之间还会有什么……婚事吗?我是求您答应我把她娶走,去……生儿育女吗?命运对她并没有这么宽容,人间的许多美好的事物已经很难再属于她了!她是一个病人,面前时时都潜伏着危险,现在,她需要爱,需要力量,需要希望,为了她,我一切都愿意献出来,只要她不失去对生活的信心,只要她能活下去!韩伯母,不要夺走她心中的这点儿希望,我求您!”

  韩子奇心乱如麻,他眼巴巴地望着妻子:“孩子的命,就攥在咱们手里了,给她一条活路,别打破这点儿希望……”

  上房里的这一番难分难解、摧肝动腑的密谈,并没让姑妈参加,她却完全可以猜得出所谈的内容,也猜得出结果,在“博雅”宅生活了二十七年,她对这个家庭太了解了!坐在倒座南房,她暗暗垂泪。她心疼新月,这孩子是造了什么孽?怎么事事不顺呢?她担心待会儿新月回来,赶上了上房里的这出戏,该怎么好?她更担心今儿个韩太太把楚雁潮得罪了,再也不来了,新月又该怎么好?这孩子心里受得了吗?她的心思,姑妈猜个差不离,姑妈不傻,姑妈是经过事儿的人!可是那个楚……唉,是个“卡斐尔”,明摆着不是一家人,进不了一家门!姑妈早该提醒新月,可又心太软,不忍伤了这孩子!这不,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她正在这么胡思乱想,心里理不出个头绪,外边“啪,啪,啪”地门环响,新月和陈淑彦回来了!

  姑妈吓得一哆嗦,慌着去开门,见了新月也不知该说什么,就问:“这么快就回来了?检查得怎么样啊?”

  “挺好的!”新月的心情好像挺顺当,脸上红扑扑的,走路赶得直喘气,“姑妈,楚老师来了吗?”

  唉,这个新月,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还这么一个心眼儿地等着楚老师,你知道楚老师今儿个该怎么出这个门儿?

  “噢,来了,跟你爸、你妈说话儿呢!”姑妈神不守舍地说着,抢在她头就往里院跑,有意大声嚷嚷,“新月倒是回来得真快当,这么会儿工夫就检查完了,大夫说挺好的!”

  这毫无疑问是让上房里赶快煞车!

  楚雁潮骤然一惊,倏地站了起来!

  “楚老师!”韩太太神色严峻地盯着他说,“咱们把话可就说到这儿了……”

  “韩伯母,您什么话都不必说了,我……答应您!”楚雁潮匆匆擦去眼泪,“但是请您……决不要告诉新月,我作为她的老师,求您了……”

  “楚老师……”韩子奇恐慌地拉住他的手,“您可别从此不进门了,该来还是要来啊,救救这孩子!要不然,她……”

  楚雁潮什么话也不能再说了,新月和陈淑彦已经进了垂华门!

  “楚老师!”新月老远就喊着,“您来半天了吧?”

  “楚老师,”陈淑彦也尊敬地向他打招呼,“妈让我陪新月去医院了,省得老麻烦您……”

  “谢谢你,淑彦;”楚雁潮强制着自己,把痛苦咽到心里,脸上做出笑容,从上房客厅走出来,“新月,你先休息一下,我……把最后一部分稿子带来了……”

  韩太太随着楚雁潮走出来,站在上房廊下,白净的面颊上泛出微微的笑容,好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对姑妈说:“大姐,您把茶给楚老师端过去啊!”她现在心里踏实了,酝酿已久的一件大事总算解决了,也没费她多大的气力。

  韩子奇垂着头,不忍看女儿那天真的笑脸,幸好新月没进上房,从院子里就回自己屋里去了。韩子奇强撑着身躯从八仙桌旁站起来,默默地走进书房,关上门,像一段朽木似的倒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了!

  他闭上眼睛,让自己处于黑暗之中,但是仍然不得安宁,眼前是爆炸的火光,耳畔是轰鸣的炮声……折磨着他那老迈之躯和脆弱的神经。黑暗中,一个声音在呼喊:“我有权利生活,有权利爱!”啊,啊,韩子奇痛苦地呻吟,不能忘情,不能忘情!现实,历史;历史,现实……人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的情感啊?命运为什么要专和人作对啊?

  一个古老的故事搅扰着他的心,那是吐罗耶定巴巴告诉他的……

  真主造了大地山川、日月星辰,造了众天使,也造了魔鬼伊卜里斯。

  接着,真主又要创造人类。

  众天使对真主说:有我们赞美你,颂扬你,你怎么又要在大地上造别的呢?他们定会做出伤风败俗的事,争权夺利,相互残杀,弄得污血四溅……

  但是真主还是用泥土造了亚当——人类的祖先。

  真主命令众天使向亚当跪拜,他们服从了,只有魔鬼伊卜里斯拒不从命,被真主逐出了天园。伊卜里斯对亚当怀恨在心。

  真主让亚当和夏娃住进了天园。天园里应有尽有,美不胜收,赏心悦目。他们悠闲地徘徊在树林中,摘取鲜花,品尝美果,啜饮甘泉,享尽了天园之乐。但是,真主禁止他们接近其中的一棵树,禁止摘取这棵树上的果实,否则就会获罪。

  伊卜里斯恶意煽动说:那棵树上的果实最甜、最美,真主不让你们摘食禁果,是怕你们成为天使,在天园里永远住下去!

  亚当、夏娃经不起诱惑,上当失足了,一颗禁果使他们获罪,被真主逐出了天园,贬到下界,成为人类的始祖。

  人类从一开始就有罪吗?没有禁果也许就不会有人类?人为什么偏偏要搞食禁果?

  禁果,禁果!禁果是苦涩的!

  ……

  西厢房里,新月还是像往常那样,请她的老师坐在写字台前,两人字斟句酌地讨论最后一篇稿子:《起死》。

  那一场决定新月命运的谈话,她一点儿也不知道,但愿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岁月永不停息地向前流去,根本不理睬人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每度过一天,楚雁潮都要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他每天都盼着和新月见面,而每当走进“博雅”宅的大门,又都怀着深深的恐惧。他答应了韩太太,永不再提“婚事”了,但他根本不能斩断自己对新月的爱,他仍然要用这虚无缥缈的爱,救活新月!明天是什么?未来是什么?他不敢设想,只要他楚雁潮活在世上,就不能让死神夺走新月;只要新月的心脏还在跳动,脸上还能浮起笑容,他就拥有一切!他仍然每个星期都要来“博雅”宅一两次,但现在和过去不同了,他和新月之间隔着一道界河,新月却完全不知道,他还必须谈吐自若、不动声色,太难了!但是,只要能给新月带来欢乐,他愿意忍受这欲爱不能的折磨!

  残秋过去,冬天到了。朔风卷着尘沙,抽打着“博雅”宅古老的砖墙,瓦棱中枯黄的草瑟瑟发抖,廊子前的海棠和石榴连一片叶子也没有了。

  腊月里,轮到了伊斯兰历的九月,这是一年一度的“麦莱丹”——斋月。在这一个月里,虔诚的穆斯林要遵从真主之命而戒斋(或称“封斋”、“把斋”)。每天从日出之前开始,一直到日落之后为止,整天不吃不喝,克己禁欲。“麦莱丹”的意思就是“炼”,穆圣规定这项制度就是为了磨炼穆斯林的信仰和意志,克服人们的世俗私欲,激发人们对饥渴的人的同情怜悯之心。

  在天寒地冻的隆冬腊月,韩太太和老姑妈虔诚地把着斋,一天一天,对美食热茶连眼皮儿都不翻。她们在完成神圣的善功……

  风刀霜剑、冰雪严寒并没有割断燕园通往“博雅”宅的路,楚雁潮依然如约前来,信守着和新月的爱情,也信守着和韩太太的协定;他不再惶恐,极力让自己坦然地来,坦然地走。而新月正在把全副心思都放在译文上,种种烦恼都被冲淡了。

  天太冷了,楚雁潮走进西厢房,头发、眉毛上都是水汽凝成的冰碴儿,手和脚都冻得麻木了。

  “楚老师,您先喝口热水吧;哦,我给您暖暖手吧……”

  新月盼着他来,又不忍让他这么受苦,看他冷得那个样子,她既怜惜,又惭愧,伸出自己的手温暖着那双冰冷的手。

  楚雁潮迟疑地要抽回自己的手,但怎么可以呢?那双温暖的小手轻轻抚摸着、揉搓着他僵硬的手,使他恢复了知觉,使他那颗被冰雪包围的心有了寄托,那是温情,那是爱,他怎么能够拒绝?

  “不冷了,我已经不冷了,新月,你的手好温暖……”

  “您不是说过吗?爱情,是火!”

  西厢房廊下,韩太太默默地从窗外走开了。深重的忧虑笼罩着她的心头,再容忍下去,还像个什么样子呢?

  在欢乐与痛苦的交织中,译文终于全部定稿了,它耗去了两年的生命、两年的心血,不,这一切都凝聚其中了,在这些无生命的文字中间,跳动着两颗深深相爱的心。

  当“杀青”的时刻到来之际,西厢房里一片庄严的寂静,只有献身于笔耕、以此为生命的人,才能享受这种艰辛之后的欢乐。整齐的稿纸摆在写字台上,两个人默默无语,久久地对望,两双眼睛中洋溢着海一般的深情。

  楚雁潮展开一张素笺,郑重地写上书名和作者的名字,然后写上译者的姓名:楚雁潮、韩新月。

  “哦……”新月羞涩地看着他,“我怎么能和老师相提并论?”

  “我的名字,愿意永远和你排在一起!”楚雁潮喃喃地说,“它们将印成铅字,传遍世界,每一个读者在认识我的同时也认识了你,我……多高兴啊,新月!”他的眼睛中闪烁着泪花,“书的生命比人要长久得多,几十年、一百年之后,我们都已经不存在了,可是这本书还在世界上流传,未来的人还会记着我们这两个并排的名字……”

  他茫然地停住了,突然意识到不该对新月提到“死”!

  可是,这却并没有引起新月的伤感,她深情地注视着那两个名字,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容,仿佛期待着那永恒的爱,爱的永恒……

  暮色降临了“博雅”宅,楚雁潮怀抱着珍贵的手稿,起身告辞。新月要留他吃晚饭,他微笑着但很固执地谢绝了;新月要送送他,他拦住了,叮嘱她注意休息,就匆匆走了。新月站在廊子下面,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垂华门外,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她计算着他回去的路程和时间,久久地站在院子里……

  “新月,他早就走远了,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回屋去吧,院子里齁冷的!”韩太太从上房出来,瞅着她说。
人生如戲,回首歡笑一場空
  “哎……”新月答应一声,慢慢地往回走,两眼痴痴的,还在挂念着那个赶路的人。

  “唉!”韩太太叹了口气,忍不住说,“瞧你,魔魔怔怔的……”

  “妈,”新月甜甜地一笑,“我哪儿‘魔怔’了?您不知道,我跟楚老师在做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儿呢……”

  韩太太没再言语,往垂华门走去,心说:哼,有意思,有什么意思啊?老是这么样儿下去,还是个事儿!

  “我们的书,明年就可以印出来了!”新月明知道妈妈不懂,还是忍不住要向她炫耀,可是妈妈对这些并没有兴趣,她已经走远了,也不知听清没听清。

  ……

  一路上,楚雁潮小心翼翼地护着手稿,怕被雪水沾湿,怕被车上的小偷当做什么值钱的东西偷去——这是用金钱可以买来的吗?他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像鲁迅笔下的那个华老栓,怀里揣着“人血馒头”,如同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

  回到书斋,他急忙到书架上去翻找,想找一个大牛皮纸袋来装手稿。

  这时,他无意中看到在书架旁边紧挨着房门的地上有一封情,显然是他不在的时候别人从门缝里代为塞进来的。信封的右下方印着五个红字:外文出版社。

  一定又是催稿吧?不用催了,明天我就可以送去!他欣慰地想,伸手捡起信封,急忙撕开。

  这不是责任编辑个人写来的信,而是一纸加盖公章的公文。他看下去,信上说……说……“由于目前纸张困难,压缩出版计划,《故事新编》的书槁暂缓安排,翻译工作亦可相应推迟”!

  楚雁潮麻木了!出版社怎么能这样言而无信?难道纸张真的这样缺乏,七亿人口的中国穷得连鲁迅的书都出不起了?他不信!

  他立即冲出门去,直接打电话到总编辑的家里,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总编辑猝不及防,支吾了一阵,只好叹息着说:“纸张困难是一方面,另外,我们也要尊重北大组织上的意见,他们希望我们不要影响你安心教学……”

  楚雁潮明白了!他在业余时间译的这部稿子,原来“组织上”也在关切。也许这种“意见”和职称问题同出于一辙?我楚雁潮何罪?——即使罪大弥天,又怎么能牵连到伟大的鲁迅?

  楚雁潮又不明白:这部译稿,是出版社直接向他约稿的,并没有通过什么“组织”手续,他也从未向任何一级领导汇报,那么是谁在如此“关心”他呢?在他周围的人当中,了解此事的只有新月——新月直接参与了译著,这里边也有她的一份心血,这是她生命的精神支柱,她当然决不会……那么,还有谁?

  对了,还有一个人!几乎被忘得干干净净的一幕突然闪现在楚雁潮眼前,他的另一个学生曾经在无意中看到过一部分手稿!难道真是她吗?谢秋思?是她向……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是我楚雁潮伤害了她,还是韩新月妨碍了她?要“报复”吗?一个入了“另册”的不幸的人,为什么还要向别人射来暗箭呢?

  楚雁潮放下电话,双腿沉重地走回自己的书斋。他真不知道,下次见了新月,他怎么向她交待?简直不敢去见她了!

  他默默地关上门,又关上灯,把自己湮没在黑暗里。

  1926年,鲁迅“一个人住在厦门的石屋里,对着大海,翻着古书,四近无生人气,心里空空洞洞”,写作《故事新编》。

  1962年,楚雁潮一个人在黑夜中抱着译完了却只能尘封的《故事新编》,独自发呆。在中国的现代文学史上,我们还有比鲁迅更值得拿到世界上的作品吗?省下的纸张又用来印些什么?鲁迅先生!如果您在天有灵,请您不要发怒,不要悲伤,我知道,您是一个最能耐得住寂寞的人!

  “博雅”宅中,全家吃过了晚饭,韩太太来到女儿房里。

  新月已经躺下了,开着台灯看书。

  韩太太拨了拨炉子里的火,关上炉门,走过去,坐在女儿的床沿上:“新月,一到冬天儿,妈就怕你犯病;可我瞅着你这阵子气色还不错!”

  “妈,”新月放下手里的书,温柔地看着妈妈,“楚老师也是这么说的,说我创造了一个奇迹!他还说……”

  “是啊,人家当老师的,为学生也真不容易,这么大冷的天儿还跑来跑去的!”韩太太打断了女儿的话,新月张口就是楚老师,她听着就各漾,可是她下面的话也就是因为这个楚老师才说的,“新月啊,你瞅人家老师,对待学生就跟对自个儿的儿女似的,咱们可得记着人家的好处!日后,你的病好了,或是能做点儿事,或是聘个人家,过自个儿的日子,也得逢年过节地去瞅瞅老师,人家为你费过心嘛!”

  韩太太像说闲话儿,给新月描绘了另一个未来,为的是让她摆正自己和楚老师的位置,让她领悟这里头的意思,不逼到“肯节儿”,就不愿意把话说白了。

  新月却觉得她这番话好笑,脸一红,说:“妈,您说的这叫什么话?”

  “妈说的是实在话,”韩太太耐着性子说,“甭管到了什么时候,老师还是老师,学生还是学生,这个位分不能搁错!新月啊,你如今不是不上学了嘛,人家的工作那么忙,路又这么远,往后就别再麻烦楚老师了!”

  “唉,我也不愿意老让他这么辛苦,”新月说,“可是,我又没这个力气去找他,我们不是有很重要的事儿嘛!”

  韩太太心说:我怕的就是你们有事儿!话当然不能这么说,她还得换一种说法儿开导新月:“妈知道!你们编的那本儿什么书不是完了嘛,就别再贪别的事儿了;你不知道自个儿正病着吗?这么大的姑娘了,心里应该有点儿回数!上回,我跟楚老师也说了……”

  新月心里一动,急着问:“您跟他说什么了?”

  “也没说别的,”韩大太尽量把温度往下降,把话说得平缓,“就跟人家道个‘辛苦’吧,孩子的病眼瞅着见好,请他放心,往后就甭老来看望了……”

  “妈,您怎么能这么说?”新月的脸色顿时变了,她似乎明白了妈妈的用意,“不让他来?……”

  “不让他来,这碍什么事?”韩太太的脸色也变了,心里说不动气,她却不能不气,“你离开他就不能活了?你有爹、有妈,他算是你什么人?值得这么牵肠挂肚的!”

  “妈!”新月愣愣地看着妈妈,这明显的不友好态度使她吃惊,甚至使她恼怒,她不允许别人贬损她心目中所崇敬的人,本能地要维护他,“您过去不是对楚老师挺尊重的吗?他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

  “我也没说他不是好人!天下的好人多了,都能管你?”韩太太咽着怒,叹了口气,“你有病,大夫给你治;上不了学,爹妈养着你。这个病又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好利索的,往后日子长着呢,你指望谁啊?只能指望你爹妈!新月啊,妈养活你,不图得你的济,不指望你给我养老送终,只要你不给我惹事儿,我就念‘知感’了!妈老了,经不起事儿了,唉,这一辈子!外边儿的人都瞅着我的命好,日子过得滋润,可谁知道我的苦啊!”无数的辛酸涌上心头,她不能都对女儿说,韩太太是个要强的人,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她都要维护自己的尊严,话到舌尖,打了个弯儿,又回到正路上,“妈没有文化,也给你说不出成套的做人的道理,可有一条,这是妈一辈子的主心骨儿,你也要一辈子记住:人啊,自个儿的路自个儿走,自个儿的脑袋挑在自个儿的肩膀上,可不能拴在别人身上,别把命交到别人手里,靠不住的人,别指望!”

  新月静静地听着妈妈的话,这话也并没有错,正是新月做人的准则。可是她听得出来,妈还有别的意思,那里边也包括楚老师吗?“妈,”她试探地说:“楚老师不是那种靠不住的人……”

  韩太太的心里咯噔一声,她磨破了嘴,说了这么半天,还是白费!“楚老师,楚老师,你怎么老丢不下这个楚老师啊?趁早把他忘了吧,我都跟他说明了……”

  新月骤然一惊:“说什么?”

  “叫他也死了这份儿心,这门亲事根本成不了!”韩太太忍无可忍,索性跟她兜底儿!

  “啊?!”新月的头脑轰然爆裂,她紧紧地抓着妈妈的胳膊,摇晃着,“妈!您怎么能这么做?怎么能这么做!”

  韩太太的手和嘴唇都在哆嗦:“你说我该怎么做啊?我还错了?”

  “妈!”新月的眼泪夺眶而出,严峻的事实已经无可回避了,妈妈要干涉她的爱情,要拆散她和楚雁潮!“妈,您……刚才还说,自己的路自己走,这是我自己的事,求您别管了!……”

  “什么?”韩太太的声音高了起来,“我别管?不管你你能长这么大了?你这话说得晚了点儿,早干吗呢?告诉你,你是我的女儿,我才管你!你要是个扔在街上的‘耶梯目’,我管得着吗?”

  “您管我什么都是应该的,可是我没做什么错事儿啊,妈妈!”新月痛苦地摇晃着妈妈的肩膀,“楚老师有什么不好?您这么恨他,到底是为什么?”

  “我不恨人家,我恨我的女儿糊涂,恨我自个儿没管教好女儿!”韩太太甩开新月的手,“这话,我早就该嘱咐你,总觉得你还小,心里没有这些事儿,又病着,我就没敢说什么,也不敢往这上头想,可谁知道,你还蔫有准儿!你就不知道自个儿是个回回吗?回回怎么能嫁个‘卡斐尔’!”

  韩太太的声音虽然不高,却像一声惊雷!新月的心仿佛突然从空中坠落,她懵了,呆了,傻了!炽烈的爱使她忘记了楚雁潮原是另一种人,他们属于两个不可跨越的世界!难道她真的忘了自己是个回回吗?当然不会。但对一个十九岁的少女来说,她的绝大部分生活是在学校里度过的,和所有的同学受的是一样的教育,在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之外,没有任何人敢于宣称还有什么另外的信仰,尽管谁也没说那是违法的。除了饮食习惯,她自己也没有感到和别的同学有什么不同,只是在有人以轻蔑的语气说她是“少数民族”时,她感到有一种“少数”的孤独和压抑。但是,在“博雅”宅中,却又与此相反,楚老师是汉人,在这儿成了“少数民族”!难道他和新月不是一样的、平等的人吗?非要把他赶走不可吗?

  “不!妈妈,我不能啊!”新月疯狂地扑到妈妈的怀里,痛哭着说,“我离不开他,离不开他……”

  “不害臊!”韩太太愤愤地推开她,“亏得你病成这样儿,心还这么花哨!哼,想嫁人?那好哇,要是为主的能给你这条命,我就快快地找个回回人家打发你走,倒也省了我的心了!”

  新月愣愣地看着妈妈,妈妈怎么完全不能理解她?她的心该怎么才能让妈妈明白啊?

  “妈妈!我的心里只有他一个人,这是谁也不能代替的!妈妈,您替我想想,您也有过年轻的时候……”

  “胡说八道!我当姑娘的时候要是像你这样儿,你巴巴能打断我的腿!”

  “您不用打了,我跑不了、飞不动了,我的病,把一切都断送了,女儿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下他还拉着我这条命,不让我死!妈,我求您,把我这一点儿活着的希望留下吧!”

  “我宁可看着你死了,也不能叫你给我丢人现眼!”韩太太厉声说,“我就不信,在这个家能反了你?”

  新月恐惧地看着妈妈,妈妈的脸色冷得像冰雪,目光锋利得像刀剑,母女之间的距离拉得这么遥远!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吗?她绝望地倒在床上,无言地痛哭!

  这一夜,“博雅”宅里没有一个人能安眠,西厢房的母女交谈牵着大家的心。低声絮语突然变成了争吵和哭声,他们都被惊动了!

  西厢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了,慌慌张张地涌进来韩子奇、老姑妈,还有天星和腹部隆起的陈淑彦。

  韩太太本不想惊动他们,扫了一眼,说:“都来干什么?你们都睡去吧,这儿什么事儿也没有,我们娘儿俩说话儿呢!”

  但是,她只能掩饰自己的情绪,却无法掩饰新月的哭声!

  韩子奇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争吵,他跌跌撞撞地奔到女儿的床前,急得手足无措,愤愤地瞪着妻子说:“你呀!咱们不是说好的嘛,孩子病着,什么话都不要说!新月经不起……”

  “我经得起?我什么都经得起?”韩太太愤怒了,这个男人哪,他只想着女儿,从来也没把妻子真正放在眼里!“我受了你一辈子,还要接茬儿受你女儿的吗?我倒是造了什么孽?让她这么锉磨我,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病病恹恹的,全家伺候着都不成,还没忘了犯贱!这是从哪儿传下来的贱根儿啊?……”

  “别说了!”韩子奇抖动着凌乱的白发,一双深陷的眼睛埋藏着痛苦,闪射着愤怒,“我求你闭上嘴!别把人逼上绝路!”

  “我逼你还是你逼我啊?”韩太太怒不可遏,伸手指着他的脸,“韩子奇,当着儿媳妇的面儿,我给你留脸,别招我把话都说出来!”

  “得了!”天星大吼一声,震得砖地都嗡嗡作响!他怕妈妈真的再说出什么话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这个家还没到拆的时候呢,留着点儿吧!”

  韩太太果然不言语了,只用冰冷的目光逼视着韩子奇,韩子奇那双愤怒的眼睛终于黯淡了,惶恐地垂下头去。

  陈淑彦过门以来还是头一次见着婆婆发这么大的脾气,作为这个家庭的一个成员,她不能袖手旁观,理当劝解,却又不知深浅,就扶着婆婆,试着步儿地说:“妈,您别跟爸爸生气,当父母的都一样疼儿女,分不出个里外来;您也不用避讳我,我还不跟新月一样都是您的女儿吗!唉,您不说,我也知道您的心事,不就是替新月着急吗!其实,我也早就寻思过这事儿,按说楚老师倒是真好,跟新月也般配……”

  这真是找不自在!韩太太正在气头儿上,没想到她亲自挑选的儿媳妇倒跟她拧着,威严地瞥了陈淑彦一眼,说:“这里头没你的事儿,你甭搭茬儿!‘般配’?你怎么不嫁个‘卡斐尔’去啊?”

  陈淑彦的脸上像被抽了一巴掌,火辣辣的,低下了头:“我……我……唉,我是说,可惜楚老师不是个回回……”

  韩太太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那还可惜个什么劲儿?”

  陈淑彦不敢再言语,低着头,心里暗暗感叹:爱情!人要得到爱情怎么这样难啊?

  旁边的床上,新月伏在枕头上痛苦地抽泣!
人生如戲,回首歡笑一場空
本帖最后由 淡轩 于 2009-11-25 03:14 编辑

  老姑妈坐在新月的床边,抬起袖子不断地擦泪。今儿这事儿,她心里都明白,可是她能说什么呢?只能感叹新月这孩子的命大苦,事事不顺,为她流下那擦不净的泪!

  天星梗着脖子站在床边,妹妹的哭声让他心碎,他知道,一个人的心里要是爱着一个人,把他摘去是多么痛苦!他想冲着妈妈说出他憋了好久的话:您能容得下谁啊?容桂芳不是个回回吗?不是活活地让您把我们拆散了吗?但是,他抬头看见他的妻子,妻子给他怀着孩子呢,这个话能说吗?说了还有什么用?完了,他毁了,现在又轮到妹妹了!他像一头发怒的公牛,额头上的青筋乱蹦,浑身的血肉都要爆裂,他要憋死了!可是,心里的话又朝谁去说啊?这个倔汉子突然像一座倒了的铁塔似的蹲到地上,两手抱着脑袋,发出愤懑的、谁也听不懂的悲鸣:“完了!完了!”

  到后半夜了,风还没停,像有一万头猛兽在怒吼,要掀翻屋顶,要毁灭这个世界!而“博雅”宅里人和人之间的那场酝酿已久的风暴却已经平息。各怀心事的老夫妻和小夫妻都离开了西厢房,老姑妈陪着新月躺下了。

  屋里黑着灯,没有声息。

  风暴真的平息了吗?

  新月的那颗心怎么能够安宁?她闭着眼睛,却分明看见楚雁潮站在她的身边,一双炽烈的眼睛喷射着爱情火焰:

  “新月!爱情,是人类最美好的感情,当两颗心经历了长久的跋涉而终于走到了一起,像镜子一样互相映照,彼此如一,毫无猜疑,当它们的每一声跳动都是在向对方说:我永远也不离开你!那么,爱情就已经悄悄地来临,没有任何力量能把它们分开了!”

  “新月!我献给你的是一颗心和全部感情,我交给你的是整个生命!”

  啊,这样的爱情,能够忘却、能够斩断、能够背叛吗?

  人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在最艰难的时候,促使人活下去的往往不是水,不是食物,也不是药物,而是心中的一片真情、一线希望,当这些全部归于毁灭,人就没有活着的动力和勇气了。没有希望、没有爱的人生还不如死,死也许并不那么可怕吧?新月想,人在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要死,人和人不同的是在死之前有各种各样的追求。得到了的,可以含笑死去;没得到的,也只好抱恨终生!那么,她呢?她曾经追求过,也曾经得到过:她痴迷于事业,平生没有第二志愿,北大西语系让她如愿以偿;她憧憬过爱情,在茫茫人世中,她得到了一位肝胆相照的知己!但是,这一切又都失去了,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像一场梦,一阵风,她以为已经牢牢地抓在手里,伸开十指,却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了!她说过,不再埋怨命运的不公平,也许这一切都是命运事先为她安排好的吧?把给了她的再夺走,把她的心折磨得千疮百孔,再让她在清醒的痛定思痛中等待着死?

  人不愿意死啊,她那颗被普水浸泡的心仍然不肯休息,仍然在胸膛里跳动,缓缓地,慌慌地,悠悠荡荡地,像一棵无根飘萍……

  “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她伸过软绵绵的手,打开了桌边的台灯。

  “新月,”姑妈急忙坐起来,“你是要喝水,还是要吃药?你别动,姑妈给你拿……”

  “不……”新月惶恐地睁着大眼睛,“姑妈,我……我害怕,屋里太黑……”

  “瞧瞧把这孩子给吓的!”姑妈心疼地搂着她,给她擦去脸上的冷汗,“新月,姑妈陪着你呢,别怕!人哪,谁都得经过九九八十一难,心可得放开啊!你妈给你说的那些话,也是为你好……”这言不由衷的安慰,她自己都觉着心跳,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可是除此之外,她还能说什么呢?

  “我妈……”新月喃喃地说,一想起妈妈,她的心就冷得发抖!

  台灯下,那个雕花镜框里,妈妈正在向她微笑……

  哦,妈妈!她的手颤抖着,把镜框拿过来,看着那张发黄的照片。仿佛十多年前的那一个瞬间重现了,她看到了逝去的时光,那时候,妈妈年轻,温柔,慈祥,拉着她的手,亲着她的脸,甜甜地微笑着……突然,一张冷漠无情的脸覆盖了照片,严厉地注视着她,这也是妈妈的脸,是她在生活中亲身感受到的妈妈的形象,和照片上多么不同啊!为什么?

  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妈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既然女儿只能给您带来烦恼,您何必要生下我?既然您现在对女儿只有怨恨,那时何必又爱得那样深?也许,照片上的慈爱是您有意做出来的假象?那又何必呢!我早就感觉到,在我们之间很少母女的情感,我只不过是您的一个负担、一个累赘,我曾经想给您以解脱,也给自己以解脱,可是命运没有让我离开家远走高飞,我只在空中兜了一个小小的圈子,又回到了原地,倒下了,倒在您的身边!我不想乞求您的怜悯,不想勉强得到您的母爱,可是您为什么还要夺走我寻求到的、属于我的爱呢?实在说,我根本没有想到我和他的爱情还要得到您的同意,我只认为爱是自发的、天然的、无条件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却没有料到会被您扼杀,并且不惜以女儿的生命为代价——您明明知道这是女儿活在人世的最后一点儿希望了!您所维护的一切都远比女儿的生命更重要吗?……

  大滴清泪落在照片上,落在妈妈的脸上,缓缓地流下来。新月十几年来一直如履薄冰地和妈妈相处,一直在猜测妈妈的心,一直在寻找自己在妈妈心中的位置,现在,似乎一切都有了答案!

  姑妈疑疑惑惑地看着她:“新月,半夜三更的,你又瞅这相片干什么?……”

  “姑妈,”新月轻轻地抚着照片上的玻璃,擦去滴在上面的泪水,突然问,“她……是我的亲妈吗?”

  “什么?”姑妈吃了一惊,“你怎么想起来说这样儿的话?你又不是抱来的、捡来的,还能有几个妈?她当然就是你的亲妈,你瞅瞅,你们娘儿俩的脸盘儿、眉眼儿都像是一个模子磕出来的……”

  “不,不像,我早就觉着她不像我的亲妈……”新月喃喃地说。她想起过去妈妈和爸爸无数次的争吵,那都是因为她!她想起今天晚上妈妈说过的话:

  “你要是个扔在街上的‘耶梯目’,我管得着吗?”

  “我受了你一辈子,还要接茬儿受你女儿的吗?”

  “……这是从哪儿传下来的践根儿啊?”

  “韩子奇……别招我把话都说出来!”

  这难道像一个母亲所说的话吗?那没有说出来的话又意味着什么呢?新月的心评怦地跳,也许自己真是个扔在街上的孤儿,被韩家捡了来,十几年来一直寄人篱下?啊,如果是那样,倒好了,她不再悲哀了,她要挣扎着离开这里,去寻找自己的生身之母!

  “新月,别瞎猜,别瞎猜……”姑妈替她擦着眼泪,自己的眼泪却又涌流不止,嘴唇哆嗦着,话说得吞吞吐吐。

  看着姑妈那躲躲闪闪的目光,新月更坚信了自己的猜测!尽管那种猜测使她恐惧,她过去每当心里闪过那个念头就赶紧掐断,不敢往下想,生怕……她现在什么都顾不得了!“姑妈,告诉我……”

  姑妈双手捂着眼睛,心里扑通扑通地跳,十几年前的往事又翻腾起来,搅着她的五脏六腑,她真想抱着新月大哭一场!可是,她必须忍住,把心里的话憋在嗓子眼儿里,一个字也不能说!

  “告诉我,告诉我!”新月突然抓住姑妈的胳膊,仿佛有一股疯狂的力量,卡得紧紧的,眼泪汪汪地望着她,“姑妈,我是您带大的,您比妈妈对我还亲!可是,我的亲妈到底是……是谁啊?是谁生下了我?告诉我吧,姑妈,这辈子我就只求您这一件事了!”

  强烈的感情风暴泰山压顶般地向姑妈袭来,她的手麻木了,血液凝固了,心脏窒息了,仿佛有一把尖刀直刺进她的胸膛,五脏六腑都破裂了!她什么话也没告诉新月,甚至都没来得及呻吟一声,两眼一黑,就栽倒在新月的床前!

  “姑妈!姑妈!”凄厉的呼唤震动着黑沉沉的“博雅”宅!

  医院的抢救没能挽回姑妈的生命。医生说,她死于急性心肌梗塞,还埋怨家属:她患有严重的动脉粥样硬化,你们都不知道吗?过去没发生过心绞痛吗?不知道!家里的人谁也不知道姑妈也有心脏病,她这个人从来就没看过病、没吃过药!

  姑妈死了。这个在苦难中流落到京城的女人,在“博雅”宅度过了平凡却不平静的二十七年,一半是主人,一半是女仆,她活着完全是为了别人,从来也没有心疼过自己,血肉耗尽了,心操碎了,终于倒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她最终没有等到苦苦思念的丈夫和儿子的任何信息,没有实现把新月抚育成人的愿望,没有回答新月那没法儿回答的问题,也没有来得及向她所崇拜的主做临死前请求“恕罪”的“讨白”,灵魂就匆匆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留下了承受过深重灾难的躯壳!

  “博雅”宅失去了一个忠心耿耿、死心塌地的义仆,韩家的人要把她的遗体安葬在西山脚下的回民公墓。奇珍斋的祖坟地皮早已被征用,历代祖先的遗骨都迁到公墓去了,那里安息着相逢未必曾相识的穆斯林。

  姑妈的遗体停在上房客厅里,蒙着洁白的“卧单”,等待那庄严的葬礼。这个贫穷而卑贱的人,在生命结束之后才真正受到庄严的礼遇。在“博雅”宅再度过最后一天,她就要到永恒的归宿去了。

  新月痛哭着,要求去守姑妈一夜,韩子奇却无论如何不答应,他知道,昨夜新月和姑妈的生离死别,已经给了她重大的打击,决不能……决不能再让她遭受刺激了。

  夜深了,韩太太和天星在上房守着姑妈,西厢房里,韩子奇忧心忡忡地看护着女儿。

  失去亲人的巨大痛苦使新月倒下了,她也根本没有力气去为姑妈守夜和送葬了,虚弱地躺在病床上,无止无休地哭泣。

  “新月,别哭了,”韩子奇流着泪,劝慰女儿,“你姑妈是个苦命的人,一辈子无儿无女,天星和你就算是她的儿女吧,你们都孝敬她,有这份儿孝心也就行了,别哭,让她的灵魂安宁吧!你……还要珍重自己的身体……”

  “爸爸……”新月泪眼望着父亲,拉着他的手,“爸爸!姑妈是为我而死的!我害了她……”

  韩子奇骤然一惊:“新月!你……说些什么呀?”

  “是我害了姑妈,昨天晚上,我问了她一句话……”

  “你问她什么了?”

  “我问她:谁是我的亲妈?她就……”

  “啊?!”猝不及防的感情冲击使韩子奇面如死灰,“她……她告诉你什么了?”

  “没有……”新月痛苦地摇摇头,“她什么也没说,可是,我看得出来,她的心里藏着秘密!为什么不告诉我啊?爸爸,你们为什么都一直不告诉我啊?”

  “新月!”十多年前的往事猛然涌上韩子奇的心头,不,时时都记在他的心头,折磨着他的灵魂,摧残着他的肉体,又逼着他艰难地往前走!但他一直信守着诺言,决不告诉女儿!女儿已经够苦的了,不能再让她知道更多的苦难!他避开女儿的目光,垂下白发苍苍的头,声音颤抖着说,“新月,没……没有这样的事,你是我的亲生女儿,也是你妈妈的……”

  “不要再瞒我了,爸爸!”新月把脸贴着父亲的白发,泪水洒在那缕缕银丝上,“十几年了,我总是看着您在痛苦中沉默,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都是因为我吧?爸爸,不要再为我痛苦了,女儿……不会再麻烦您太久了,恐怕要离开您了!您该告诉我了,到底是谁生下了我?即使您和妈妈都不是我的生身父母,也应该告诉我,不管过去曾经发生过什么事,都告诉我吧!别让我……到死都不认识自己的妈妈,我想她!她到底是谁啊?”

  “新月!”韩子奇痛苦地叫着女儿,“别……别问……”滚滚的热泪涌出了那深陷的眼眶,洒在女儿的脸上、手上。他战栗着抬起头,惊恐地看着女儿,女儿那晶莹的眼睛正期望着他!啊,新月,不是爸爸狠心地欺骗你,是因为还没有等到你长大成人、开始独立的人生!也许……那一天已经没有了?!深深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他那瘦骨嶙峋的手在颤抖,在痉挛,他伸出手臂,搂着女儿的脖子,抚摩着她那柔软的头发,紧紧地抱在怀里,生怕她会突然离去!

  “爸爸,告诉我!”新月固执地仰起脸,两眼定定地盯着他!

  女儿的目光直刺到他的心里,那深深地埋藏着的秘密,已经很难再向她隐瞒,也不能再隐瞒了,早晚是要告诉她的!告诉她吧,现在就把一切都告诉她,她病成这样,也许……也许以后就会失去这个机会,那将使父女两人都遗恨终生!
人生如戲,回首歡笑一場空
第十三章 玉归
  谁也说不清那场战争消耗了多少钢铁,吞噬了多少生命,毁坏了多少家园,粉碎了多少美好的梦,改变了多少人生之路。善和恶在全世界搏斗,德、意、日三个魔王搅乱了整个地球。面对共同的灾难和仇敌,美、英、苏、中和一切遭受法西斯蹂躏的人民携起手来,东、西两个半球都燃起了复仇的烈火。1943年9月8日,意大利正式宣布投降,10月13日,反戈一击,对德宣战。1945年5月8日,德国正式签订无条件投降书。8月14日,日本天皇裕仁面无人色地发表了《停战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饱尝了战争苦难的全世界人民终于迎来了悲壮的胜利日!

  一封溅着大西洋海水、染着英格兰硝烟的家信送到了韩大大的手里,那封信的措词,凄凉得犹如梦中的谵语:我们还活着。你们还活着吗?

  惊喜使韩太太几乎昏厥。复信寄往伦敦,信封是韩子奇自己用英文写好了在信中附来的,里面的信纸上却是稚嫩的孩童字迹:“爸爸小姨快回来吧,妈妈想你们。”这封信写得无头无尾,短得像电报,却传递了最重要的信息,表达了最深切的思念,远比请人代写的文绉绉的“夫君见字如晤”之类言辞更能震动天涯未归人的心扉!

  “二月二,龙抬头”。惊蛰的雷声摇撼着冻土,蛰居在洞穴中的昆虫蛇兽从冬眠中醒来了,沉睡的龙也醒来了,缓缓地抬起那僵木的颈项。这一天,是华夏古国的“中和节”,百姓们把元旦祭祀余下的饼,用油煎了,熏虫儿;用草木灰围绕宅院、水缸蜿蜒迤逦撒成“引龙回”;吃“龙牙”即水饺,吃“龙鳞”即春饼,吃“龙须面”;给孩子理发,称为“剃龙头”;妇女不动针线,以免伤了龙眼;端了蜡烛照房子照墙壁,“二月二,照房梁,蝎子蜈蚣无处藏”……八年的禁锢,使人们把这些都忘了。当1946年的早春二月降临北平的时候,琼华岛下的湖面还封着薄冰,裹着枯黑的残荷;正阳门箭楼的琉璃瓦上还蒙着厚厚的尘灰;大栅栏街旁商店的布招还在朔风中颤抖,稀稀落落的行人躬腰缩颈;恐惧兵烫的百姓还在紧闭着院门。对这个“中和节”,连汉民族好像也无动于衷了,更何况与此没有什么关系的穆斯林!龙似乎还没有醒来。

  一个中年男子出现在“博雅”宅的大门前。他孑然一身,手中只提着一只棕色皮箱。苍茫暮色中,他步履匆匆地走进这条熟悉的胡同,褐色牛皮鞋的硬底踏着灰黄的土路,发出并不清脆的橐橐声。那脚步由于急切而显得有些踉跄,以至于好几次左脚撞了右脚,右脚绊了左脚。

  他走到门前,却没有立即踏上石阶,站住了。他解开大衣的钮扣,棕黑色的人字呢西服大衣的肩上披着风尘,系着领带的衬衫领口散着汗气。他微微地喘息,黧黑而清瘦的面颊上肌肉在抖动。在他把头缓缓抬起的时候,被黑色礼帽遮住一半的宽广额头上显出了几道深深的皱纹。那双微陷在眉弓下的清澈的眼睛,闪烁着泪花。啊,十年,终于回来了,让我好好儿看看你,我的家!

  家门未改,故园仍在。宅前的槐树断了,脊上的鸱吻残了,门上的红漆褪了。但是,风霜还没有剥去“玉魔”老人的遗墨:随珠和壁,明月清风!

  恍惚之间,仿佛十年的岁月退去了,他清晨出门,日暮还家,像往常的无数个黄昏一样,他劳累了一天,回家来了。他踏上那五级石阶,伸出右手,拍着锈迹斑斑的铜环。

  “谁呀?”里面传出一个童声。

  他的心一阵惊悸,“是我……”

  “你是谁?查户口的还是干吗的?我妈说,男人叫门不许开!”

  “哎呀,这是怎么说话呢?”一个妇人的声音,随着脚步声传过来,“外边是谁呀?”

  “是我,我回来了……”他回答,心怦怦地跳。

  门吱呀一声开了。姑妈望着这个陌生的不速之客,一脸的惊惶,正待要再关上门,他已经迈进门槛了,热热地叫了声:“大姐!”

  “哦?”姑妈愣愣地打量着这个人。

  那个不友好的男孩站在她的身后,个子快赶上姑妈高了,穿着对襟儿小袄,脸圆圆的,肤色黧黑,厚嘴唇紧绷着,好像随时在防范什么威胁和攻击。

  “这是天星吧?”他声音颤抖地俯下身去,一把抓住男孩的手,“信是你写的?”

  “主啊!”姑妈突然像失了火似地惊叫起来,“天星,天星,这是你爸!”

  “啊?我爸?”天星那黑亮的眼睛疑惑地闪了闪,突然迸射出狂喜的火花,两串泪珠滚落下来,“我爸……我有爸爸了!”

  韩子奇的心酥了,他丢下皮箱,双手搂住儿子,抱起来,把脸贴在那张圆乎乎、黑黝黝的小脸上,“儿子,我的儿子!我想了你十年!”

  天星挣脱了父亲,撒腿就往里院跑,大张着两手,直着嗓子地喊:“妈!快看,快看,爸爸回来了!”

  十年来,“博雅”宅第一次响起这样的欢呼。

  喜讯来得太突然,韩太太被惊呆了,心慌慌地奔出上房,猛抬头看见垂华门里的木雕影壁旁边闪出了那个高大的身影,眼睛就被泪水蒙住了,忘记了脚下还有台阶,她想一步就跨到他的跟前,往前一扑,跌倒在阶下的雨路上!

  “奇哥哥……”她哭着,笑着,呼唤着,还是儿时叫惯的称呼,还是初做新娘时亲昵的称呼,还是十年来梦里相逢时情意绵绵的称呼!

  他奔上前去,扶起她,“壁儿,壁儿……”他低低地叫着她,仿佛还是二十年前那个事事处处都要依仗师兄扶持的师妹……不,十年没叫,已经口生了!

  “得,进屋吧,”姑妈抬起袖子,擦着欣喜的泪,“瞧瞧,这一见面儿,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韩子奇随着妻子走进上房。毕竟离开十年了,他像在梦中似的环顾着室内的一切,雕花隔扇,硬木桌椅,镶了螺钿的长案,紫釉瓷瓶,插着颜色已经发暗的孔雀羽毛……一切都还在,还照老样子摆着,只是显得陈旧了,冷清了。

  “坐下呀,快坐下,”姑妈扶着椅子,招呼韩子奇,现在主人倒像客人了,“大老远地回来,快坐下歇歇!”

  韩子奇脱下大衣,递给姑妈,坐在椅子上,把站在旁边的天星揽在怀里,满腹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天星都这么高了,我还是老记着他小时候的样儿……”

  “可不,都十年了,他虚岁十二了,跟我们柱子……”姑妈唠唠叨叨地抢话说,说到这儿,却突然咽住了。

  韩子奇听得出来。这个可怜的女人又想起她的儿子了,就说:“唉,战争!我都没想到还能回家来……”

  “玉儿没跟你一块儿回来?”被丈夫的突然到来冲得头脑发昏的韩太太这才发觉还没看见她的胞妹。

  “爸爸,小姨怎么没回来呀?”天星也问,“听妈妈说,我有一个特好的小姨,我还等着她呢!”

  “她……”韩子奇的脸色黯淡了,怅然地张着嘴,不知道该怎么向他们说玉儿的事儿。

  “她留在外国了?”韩太太着急地问。

  姑妈也慌了,她估计得比这更糟:“玉儿姑娘出了什么事儿了?”

  “不,她也回来了。”

  “那怎么不上家来?”

  “她在哪儿呢?”韩太太又追问。

  “噢,我们经过上海的时候,她在那儿停了停,有点事儿要办,”韩子奇极力使自己的神情自然,现在,他只能暂时说到这儿,“我先回来了,晚两天,她也就到家了。”

  “唉!”韩太太这才放下了悬着的心,气却又上来了,“这个疯丫头,在外国还没疯够哇?来到家门口儿了,还不赶紧地奔家,逛什么上海?真是的!”

  姑妈又在感叹了:“瞧瞧,甭管跑得多远的,都有个下落,说来就来了,怎么我们那爷儿俩钉今儿没个影儿呢?”

  “大姐,您别着急,”韩太太最怕听她魔魔怔怔地唠叨那的确“没影儿”的事儿,在韩家团圆的时刻,更不愿让她伤心,就像过去千百次一样地安慰她,“咱等着,人总有回来的时候!瞧,天星他爸这不就回来了嘛!您给他沏碗水去呀?”

  “哎,哎,”姑妈答应着走出去,还在擦眼泪,“瞧我这一着急,都没想起来沏茶……”

  “唉,‘十年生死两茫茫’,一切都不堪设想!”韩子奇的胳膊肘支着桌子,手托着脸,无限感慨,“大姐也就是靠这点儿望兴了,就让她这么等下去吧。也难为她一直陪着你,熬了十年;难为你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维持着咱们的家、咱们的店!”

  “咱们的店……”韩太太脸色变了,心里一阵悲怆,刚止住的眼泪又涌出来,“他爸,咱们的店,没了!”

  “没了?”韩子奇一愣,这消息对他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打击,但他似乎并没有受到多大的震动,抬起眼来失神地望着她,“这……我也想到了!”

  “你怎么能想得到?”姑妈送上了盖碗茶,蝎蝎虎虎地插嘴说,“这可是个天塌地陷的大难!奇珍斋毁得惨噢!……”

  韩太太不安地瞟了她一眼:“先别乱他的心了!”

  “你们不说我也能想得到,哪儿都是天塌地陷!”韩子奇接过茶碗,却没有喝,“伦敦被炸得稀烂,亨特的店关了,他家里房子塌了,连儿子都死了!我都没想到自己能活下来。住在地下室里,老想着你们还不定怎么着了呢,有时候在梦里回了家,总是看见家破人亡了,你们都被……炸死了!现在看见你们部还活着,这个家还没炸成平地,已经是做梦都没想到的了。破财、毁东西没什么,人好好儿的,就比什么都当紧!”

  “这话倒对,”姑妈说,“敢情外国打得比咱们这儿还邪乎?你这是躲一枪、挨一刀,主啊!”

  “早知道这样儿,何必上那儿去呢!”韩太太听得一阵后怕,“你带走的那些东西,也都毁了吧?自找!”

  “是自找啊,”韩子奇抿了一口茶,“为那些东西,差点儿送了命!不过,东西倒没毁。多少人想买,没舍得卖;后来乱成那样,也没舍得扔,我把它总算带回来了!”

  “啊?带回来了?”韩太太喜出望外,“你搁哪儿了?”

  “搁到……还没运到呢,”韩子奇说,“等玉儿回来,东西也就到了。”

  韩太太的心情兴奋起来,他知道丈夫带走的都是顶值钱的东西,有了这批财宝垫底儿,她就不担心以后的日子了,“东西回来了,人又没受闪失,咱还怕什么?又有奔头儿了。缓一缓,把奇珍斋的字号再挂起来!”

  韩子奇脸上却不见笑意,倦怠地靠在太师椅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几万里的轮船,几千里的火车,无穷无尽的烦愁,已经使他筋疲力尽;况且,他的路还没走完呢,乱麻似的岔路口横在他的面前,他还不知道该怎么走,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能力、有勇气走下去呢。

  “那什么,大姐,您去烧水,让他好好儿地冲一冲;咱姐儿俩张罗着快做饭,热热乎乎地吃了,早点儿歇着。瞧他累的,铁打的人也搁不住啊!”韩太太吩咐着姑妈,这繁忙,这体贴,是一个妻子最愉快的时刻。

  “哎,哎,那就吃面吧!”姑妈答应着往外走。

  韩子奇却无力地把脑袋垂在椅背上,睡着了。他实在是太累了。

  “爸,爸,您先别睡啊,天还没黑呢,”天星摇晃着他,“您给我说说外国的事儿,告诉我小姨什么时候能到家?”

  这个从记事儿起就没有享受过父爱的孩子,对天外飞来的父亲是那样新奇,还不懂得体贴。韩子奇片刻的逃遁,又被他晃醒了。

  韩子奇洗了澡,换了中式衣裳,吃了饭,天已经黑定了。

  一家人还围在饭桌边,向他问这问那,说不完的话。煤油灯芯在熏得发乌的玻璃罩中静静地燃烧,辐射出柔和的光轮,温暖而朦胧,使韩子奇想起在亨特家的地下室里那昏黄的烛光。绵绵夜话千万里,面前的人却改换了,这是梦吗?

  “天星,别缠你爸了,他回来就不走了,往后爷儿俩聊天儿的日子长着呢!快跟姑妈睡去吧,你明儿早起来还得上学呢!”韩太太哄着儿子,实际上也是连带说给姑妈听的,谁的男人谁心疼,他没这么大的精神聊起没完,得让他早点儿睡!

  姑妈一点就透了,“快着吧,天星,你爸也困了!”

  天星挺不情愿地跟着姑妈往东厢房走去了。

  韩子奇却丝毫睡意也没有。漫漫长夜又横在他面前,他不知道该怎么往前捱!

  他走到院子里,外边是幽幽的夜色。没有月亮,没有星星,黑沉沉的天井中,只有窗纸透过来的一点黯淡灯光,海棠和石溜的枯枝把窗纸切成“炸瓷”似的碎纹。檐下的游廊,廊下的石阶,阶下的雨路,路又连着石阶,木雕影壁,垂华门,这一切都是他所熟悉的、铭记在心的,即使没有任何光亮,他也了如指掌。他抚摸着廊柱,抚摸着黄杨木雕影壁上四扇不同月色的浮雕。以为要失去的,却留下来了,付出的只是:岁月。岁月是留不住的。岁月留给人的是创伤,在伦敦,在北平。北平并没有经受伦敦那样的轰炸,所以“博雅”宅还在,这令他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慨。但是,奇珍斋却失去了,为什么会失去呢?

  他回到上房,韩太太正在东间卧室里做夜间的宵礼,虔诚地感激万能的主,送她的丈夫平安归来。韩子奇不打扰她,推开了西间隔扇的门。里面很暗,一股久无人住的阴潮气息。他回身端起了客厅里的煤油灯,走进阔别十年的书房。
人生如戲,回首歡笑一場空
  书案还在,座椅还在,书架还在,那些陈旧的线装书、硬脊的洋装书,显然没有人动过,蒙着厚厚的尘土。他把灯搁在案上,在案旁的明式硬木椅上坐下来,这一坐,好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觉得脚下触到了什么东西,这地不像过去那么平整了,硬硬地硌着他。他弯下腰,低头看看案子底下,是一块黑色的长方形木板横卧在那儿,是什么?他端了灯去照。啊,灯几乎从手里摔落,那是他的黑漆牌匾,灯光下,三个鎏金大字闪着金黄的光:奇珍斋!他放下灯,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捧出那块厚重的木板,拂着上面的尘土。他的手在颤抖,清泪滚落在染着霉斑的金字上!如果奇珍斋“死不见尸”,他也许不会这样动心,当这劫后遗物摆在他的面前,才真真切切地感到:完了,半生的心血果然是完了!但它怎么会完了呢?

  韩太太已经做完了宵礼,在向真主表达了至诚的感激和更加美好的愿望之后,她感到轻松舒畅,怀着夫妻久别重逢的欣慰与喜悦,往西间走来了:“他爸,还不早早儿地躺下,在那儿瞎翻腾什么?家是你的,该怎么归置,你说话,明儿叫大姐给你好好儿地……”

  好兴致突然被拦腰截断了,她神色慌了,手刚扶着西间的门框,就看见韩子奇跪在地上,无声地拂拭那块奇珍斋大匾!

  “他爸,我不敢叫你瞅见,谁知道你……”

  “告诉我.店是怎么毁的?”韩子奇抬起头看着她,背着灯光,那闪烁的泪眼令人望而生畏。

  “他爸,你听我说,”韩太太麻木了,全身都在瑟瑟发抖,丈夫的询问触动了她内心的伤痛,一切都无法再隐瞒了,“都是我的‘古那亨’(罪过)!我对不起老侯,对不起你!奇哥哥,我糊涂啊……”

  她无力地扑在丈夫的肩上,岁月在心中痛苦地倒流!

  那只三克拉蓝宝石的戒指突然丢失了,韩太太一怒之下把老侯赶走了。谁知道伙计们抱打不平,一哄而散,奇珍斋顿时瘫痪了!

  韩太太气得吃不下饭,姑妈急得团团转。

  “天星他妈,这事儿可闹大发了!”姑妈说,“店里一个人儿不剩,怎么击鼓啊?”

  “不碍事的!又不是我请他们大伙儿吃‘滚蛋包子’,他们乐意走,我还不留呢!”韩太太敢作敢当,好马不吃回头草,她甚至庆幸这帮不识好歹的奴才来了个“伙辞东”,正好顺水推舟“一笔清”,还不用花钱打发他们走呢,倒省了一笔开销,“花钱雇人,还怕找不着比他们强上九成九的账房、伙计?只要我这儿言语声儿,说奇珍斋要用人,那些自个儿开不起铺子、夹包袱皮儿搂货的主儿,谁不愿意来?准得挤破门!”

  这话说得太大了。韩太太把家交给姑妈,自己天天到店里守摊儿,放出话儿去要招账房、伙计,却没有一个上门的。不得已,她放下架子,按照平日零零星星听来的线索,张三李四一个个去请。那些主儿,过去见了韩子奇都像衙役见了县官儿,子民见了皇上,现如今韩子奇不在家,奇珍斋出了岔子,他们倒一个个端起架子来了,好似隐居隆中请都请不动的卧龙诸葛,说出话来,叫你没法儿接:

  “韩太太!不是我驳您的面子,这活儿,我实在是不敢应啊!现如今,玉器行的生意没法儿做,您瞅,除了蒲老板的汇远斋还能折腾一气,下剩的哪家铺子不是冷冷清清?货没销路,料没来源,好些个作坊都洗手不于了,北平的好几千玉器匠人,您挨着人头儿数数,只剩百十个了!这个节骨眼儿上您让我临危受命?这不是要我的好看儿嘛,设若您的买卖让我给砸了,赶明儿还怎么有脸见韩先生?”

  这还算客气的。

  “韩太太!您怎么赏我这么大的脸呢?我这两下子,跟老侯提鞋都够不着,既然连老侯都玩儿不转,我就更得掂量掂量了。得了,您另请高明吧!”

  “韩太太!奇珍斋不是遭了抢嘛,您得报案哪!打官司,弄个水落石出!要不然,往后谁还敢进您的店门儿?出点什么事儿,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还有比这更难听的。

  “韩太太!我说话不怕您恼:老侯对待您,那真是‘忠心报国’!这样的忠臣老将,您都把他当贼防,翻脸无情,一脚踢开,我有几个胆子,敢顶这个缺?”

  竟无一人肯出山。韩太太没辙了,跟姑妈商议:“要不然,咱们姐儿俩就先糊弄着?”

  “哟,我可不懂这一行,又不是开饭馆儿!”姑妈说,“你虽说是门里出身,可到底也没管过柜上的事儿,成色啦,价钱啦,恐怕也弄不太准。咱们也不识个字,连账都没法儿落。再者说,家里店里两头儿跑,这可不是娘们儿家能成的,日本人在街上瞅见女人就嚷‘花妞妞’,吓死人了……”

  “那……就先把门儿关了,再慢慢儿地想法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玉器行里有话:不怕三年不开张,开张就能吃三年!”

  “不成,这可不是个事儿。店锁在廊房二条,里头有那么多贵重的东西,离家又挺老远,没个人儿看着哪儿成啊?赶上这样儿的年月,又是兵又是土匪,连锅儿端了都没准儿,就不单是偷个戒指儿了!”

  “倒是。这可怎么办呢?家里也没个主事的男人!”

  事非经过不知难,没有韩子奇在家里当家做主,韩太太才知道了掌管一个大买卖是多么的不容易,才知道了韩子奇的十年创业费了多少艰辛。现在,家业落到她手里,竟连“维持”的本事都没有了!

  这时候,倒有人上门来了,不是求她雇佣,是要买她的奇珍斋!卖?说什么也不能卖哪,奇珍斋是梁家的祖业、韩家的命根子,卖了店、砸了牌子,“玉器梁”、“玉器韩”就算完了,在行里头,在两旁世人眼里,就一个跟头栽到底,威风扫地了!

  “韩太太,话不是这么个说法儿!人走时运马走膘,谁也不知道自个儿的命到底怎么着,只能走一步说一步。眼下兵荒马乱的,韩先生又没在家,您不怕树大招风?大门脸儿不能光当摆设,趁东西不如趁钱,装到兜儿里踏实。我不是眼馋您的东西,自个儿的货还发愁找不着主儿呢;我是瞅着那个地界合适,兴许还能活泛点儿;人说同行是冤家,其实我倒是瞅着您在难处,不能不救这一步驾,价钱上不能让您吃亏,您出个价儿,我不还口,要不,赶明儿韩先生回来了,我也显著不仗义;哎,话又说回来,兴许那时候我的买卖不济,还得求韩先生高抬贵手再拉我一把呢,廊房二条还能没了‘玉器韩’的地盘儿?韩太太,您琢磨琢磨我这个意思,觉得合适,就这么办;不合适呢?就算我没说,咱别伤了和气!……”

  这个主儿一连跑了好几趟,还给韩太太提溜了茶叶,给天星带了吃的。头一回,韩太太带答不理;第二回,婉言谢绝;第三回,沉吟不语。果真除此之外再也没路可走了吗?没有了。她不是怕驳人家的面子,是怕东西在外头招来更大的灾祸。要是店里遭了抢,她找谁告状去?我日本人?那不是自个儿找死吗?

  万般无奈,韩太太向命运屈服了,到底走了那条过去连想都没想到的路:把奇珍斋“倒”出去了。她坚持留下了几件贵重的东西,其余的货物,连柜台、桌椅、货架、房子统统作价归了人家,签字画押,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她流着眼泪收起了奇珍斋的大匾,心都碎了!

  更令人心碎的事儿还在后头:出手之后的奇珍斋,三天工夫就在那高大的汉白玉门脸儿上挂起了新匾:汇远斋,成了蒲绶昌的一个分号!原来,出面的买主儿只不过是一个幌子,不识字的韩太太亲手在契约上按了手印,把奇珍斋卖给了有杀父之仇的“堵施蛮”;而被韩子奇击败的蒲缓昌,连价儿都不还地买下奇珍斋,也正是为了彻底毁掉韩子奇的家业和声誉,由他来取代“玉王”的地位,他成功了!

  韩子奇被这致命的打击打懵了!十年来让他梦魂萦绕、归心似箭的奇珍斋,竟然落到了这样的地步?与其如此,还不如干脆被炸毁呢!毁于战火,只能使他痛惜,而如今留给他的却是耻辱,永远也难以雪洗的耻辱!仅仅是破产并不可怕,他经历过贫困,经历过磨难,家业正是在贫困和磨难中创立的,纵

  第十三章五归使一切都退回到零,也不足以使他气馁,只要有人在,他就相信“千金散尽还复来”。大战之后匆匆赶回家园,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思想准备,但是,家里的局面却完全出乎预料,毁得太惨了,失去得太多了,比财产更重要的名誉、地位、信义、人格,统统都被毁掉了。在北平玉器行中名噪一时的“玉王”,废黜了,首屈一指的字号“奇珍斋”,不存在了。是毁于强敌之手,也是毁于内证、内乱、自相残杀。伙计集体辞职,这在商界中是极为罕见的,足以把奇珍斋的字号抹黑了,它的垮台也就无可避免了。再想把这块被洁污了的金字招牌挂上去,难,比登天还难!

  “你……把我毁到家了!”他喃喃地说,不是怨,不是恨,而是心灰意冷的呻吟,“从今以后,我没有脸见人了,同行、朋友、主顾、街坊四邻……唉,躲开吧,远远地躲开一切人,北平没有韩子奇这个人了,只当我死在外头了!唉,早知如此,我何必回来呢?何必……何必呢?”

  “他爸,你……心里难过,打我骂我都是该当的,别这么怄自个儿,”韩太太看他那愣愣怔怔的样子,让人心寒,宁可挨他一顿打,也比这样儿好受,“都怪我啊,我毁了家,丢了人,对不起你,也对不起祖坟上的亡人!昨儿黑问,五更天的时候我才打了个吨儿,看见咱爸来了,他对我说:‘壁儿,壁儿,你等着他;子奇是个好孩子,把家交给他,我就放心了!’我抓住想的胳膊就哭:‘爸,咱的店没了,我不敢见他了!’咱爸抡起胳膊就给我一巴掌……我就醒了!哭啊哭啊,越哭心里越害怕J盼着你回来,又怕你回来;我真是没脸见你啊,奇哥哥!”
人生如戲,回首歡笑一場空
  韩子奇碎裂的心被泪水浸泡,使他从麻木中痛醒了,他想起了奇珍斋的第一次破产,想起了师傅梁亦清,那是他今生今世永不能忘怀的!梁亦清生前并不是他的岳父,永别之际他还是叫着“师傅”,二十多年之后的这一声“咱爸”,唤起了他多

  569少情感,那原是父子之情都不能相比的!师傅“无常”之前没有来得及临危托孤,但是亲密无间的兄妹情结却把他和壁儿牢牢地连在一起了,“奇哥哥,你娶了我吧!”这就是奇珍斋东山再起的根基。奇珍斋是梁家的,不是你韩子奇的,你有什么资格谴责师傅的遗孤呢?如果没有壁儿这个刚强的长女,也许后来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我不怪你,壁儿,”他叫着她,抚着她的肩,“怪我这个无能的男子汉,没担起沉重,在最紧要的时候,我跑了……”

  “别,奇哥哥,”丈夫的体谅和宽容,是对妻子的最大安慰,对于一个没有文化知识、没有独立职业、没有事业追求而心中只有丈夫和家庭的女人来说,她所需要的,她所期待的,似乎也只有这些了,“好容易盼到你回来了,还能再叫你朝我告饶儿?别折我的寿了!人家都说,男人的心狠,你的心还是像过去那么软。奇哥哥,别难过,事情已然是这样儿了,难过也是枉然,得珍重自个儿的身子。还是那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能平平安安地回来了,我还求什么?再者说,你带走的那些东西,万幸都还能归了家,我这儿也留着几件儿呢,咱还能害怕吃不上、喝不上?”

  女人的脸,七月的天。不定从哪儿飞来一块云彩,瓢泼大雨下得天昏地黑;一会儿工夫兴许又刮来一阵风,吹得万里无云。韩太太心怀恐惧地哭诉了伤心往事,得到的却是丈夫的安慰,韩子奇不但没有雷霆暴怒、恶言谩骂、拳脚交加,反而还把沉重往自己肩膀上揽,直说自己的不是,韩太太压在心上的乌云就立时散去了。一句好话三分暖,大难之后的这份温情,来得何等适时!这样的男人,她等得值,疼得值;男人回来,家里又有了顶梁柱了,她什么也不怕了,一切忧愁烦恼都没有了,日子还得好好儿地过!

  “瞧瞧,别这么愁眉苦脸的了,把那些事儿都扔到脑勺子后头去!”她反过来又安慰丈夫,脸上泛出贤淑温存的笑容,端起了书案上的灯,“睡去吧,都到这时候了,刚回来就熬夜!快睡去,好好儿地歇一宿,明儿早晨晚点儿起,我叫大姐买牛肉去,包好了饺子等你!”

  一团荧荧的光亮往东间卧室走去,韩子奇默默地跟着她,游魂似的。

  卧室里,还是十年前的老样子,照原样摆着榆木擦漆的大立柜、衣箱、床头柜、钱柜、茶几和靠背椅,还有那张带雕花栏杆的大铜床。这一切都是他所熟悉的,但一切又都隔绝十年了。

  韩太太把煤油灯搁到床头柜上,转身抄起扫炕笤帚,打扫着床单。其实,那床单她刚才已经扫得纤尘不染了,靠北墙整整齐齐地叠着两床棉被,东头床栏边,并排摆着一对儿枕头,比翼双飞的鸟儿似的。

  “快躺下吧,哪儿也不如自个儿的家好啊,在外头,谁给你铺床叠被?”韩太太扔下炕笤帚,脱鞋上床,跪在那儿把被子摊开,并排铺好,转过身来瞅着韩子奇,“还耗什么?你不困?”

  “我不困,你先睡吧,”韩子奇说。那神色懵懵怔怔,如在梦中。煤油灯下的卧室,朦胧中有一种温馨的气息,像是新婚夫妇的洞房。人说小别如新婚,何况是十年的长别?天涯倦容,万里归来,故园应是温柔乡!但是,置身于自己的床前,面对着温存的妻子,韩子奇却惶然悚然,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把他隔开了,“你先睡吧,我……我坐一会儿。”

  “怎么的了,你?”韩太太好笑地瞅着丈夫,“是不是睡外边的地窨子睡惯了,回到家里倒择席了?贱骨头不是?”

  “不,我……反正是睡不着,”韩子奇无力地坐在椅子上,“……睡不着,还不如在这儿坐一宿……”

  “你……怎么回事儿?”韩太太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突然也意识到了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把夫妻之间的情感一下子拉得老远老远。对男人最敏感的是他的妻子,韩子奇这异常的神色,不近情理的言语,使韩太太的心从滚热骤然降成冰凉,一股被冷落、被委屈的幽怨之情油然而生,“怎么着?我热肠子热肺地对待你,你倒嫌弃我了?你十年不着家,我是怎么样儿等你来着?是沾上什么灰星儿了,惹下什么话把儿了?街坊四邻有什么闲言碎语了?你打听打听去!韩子奇的媳妇是个什么样儿的人,世人有眼,为主的有眼!……”

  韩太太珠泪垂落。乌爱自己的羽毛,人爱自己的名声,良家妇女珍惜自己的贞洁甚于生命。丈夫归来不同席,等于宣判她有“七出”罪!可是,她是干净的啊,她不能承担莫须有的罪名,“你说啊,捏我什么短儿?”

  “我……我什么也没说啊,”韩子奇躲开她的视线,转过身去,把头埋在灯光的阴影里,“我知道,你是个自重的人……”

  “那你耷拉着脸,装什么蒜?拿什么劲儿?在那儿坐一宿,疯了?”韩太太得理不让人,气呼呼地下了床,走到韩子奇的跟前,狠狠地伸出一个手指头,点着他的额头,“说话呀,你!”

  韩子奇一言不发。他不是没有话说,他心里有许许多多的话,非说不可,却又没法儿说。进家之前,他把那些话掂量来,掂量去,像作文章似地变换了千万种章法,也找不到一套最合适的起承转合。不说,是不可能的,除非他根本不进这个家;说,是真难,进了家他就觉得自己的嘴不受头脑的支配了,几次要开口,又都咽了回去。正因为如此,他听到奇珍斋倒闭的晴天霹雳也没有发火,看到那剜心刺目的牌匾也只有黯然垂泪。他心里有比这还大还难的事儿,瞒着妻子和告诉妻子对他来说都是同样的难。此刻,乌云在他眼前翻滚,雷霆在他头脑中轰鸣,刀枪剑戟在他五脏六腑乱搅一锅粥,有生以来的四十三年他没有陷入过这样的困境,完全自作自受、自我毁灭的困境,他甚至恨自己为什么没在伦敦的大轰炸中粉身碎骨。那样,留给别人的是恩、是怨、是思、是忘,他全然不知道了,也不必清理这一团乱麻了!

  韩太太进了迷魂阵。三刀子攮不出一句话来,韩子奇从不是这样的人,这是怎么了?十年不见,他变了,那个胸有成竹、出口成章、处事果断的韩子奇哪儿去了?变成了这么个优柔寡断、吞吞吐吐的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听见?聋了?哑巴了?”韩太太气得咬着牙,两手攥拳直哆嗦。她是个急性子人,容不得这种软磨硬泡。

  “我……心里烦……”韩子奇不得已抬头看看她,话说了半句,又停住了,那双陷在眉弓下的眼睛,竟然黯淡无光,像个半死不活的人。

  “烦?烦什么?有话就跟我说,是不是在外边儿惹了什么烂儿了?”韩太太心里直打鼓,又为丈夫着急了,头脑里冒出一串但凡她能想得到的恶话,一个个地试着问,“是那个洋人亨特坑了你了吧?把东西昧下了?你不敢告诉我?”

  “没有……”

  “路上遭了抢了?”

  “没……”

  “外头该着人家的账?”

  “不,要是这些事儿就好了!”韩子奇失神地望着发黄的高丽纸顶棚,煤油灯把他的影子投射上去,脑袋像锅盖似的,黑幢幢犹如追踪着自己的一个魔影,使他毛骨悚然,在阴冷的春夜,脊背和额头上却在冒汗,“我该怎么跟你说呢?我……”

  猜谜语似的一次次都落了空,韩太太慌了,在她的心里,闪过了一个女人最不愿意想到的念头,说出来自己都觉得心跳:“你……是不是在外头靠上什么女人了?”

  韩子奇颓然垂下了头,顶棚上的那个魔影猛地扑下来!

  最坏的谜底,却不幸言中!

  韩太太顿时如雷殛顶,她的精神寄托,她的幸福憧憬,十年来她苦苦盼来的美梦,在这一瞬间被击碎了;她所信赖、所依靠的丈夫,她心目中最完美的男子,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顶梁柱,坍塌了,折断了,垮了,完了!她感到浑身的血脉都冻住了,手脚都麻木了,连嘴唇都冰冷了,“好哇你个没良心的!我们在家吃苦受罪下‘多灾海’,你倒在外头花哨上了!什么骚娘们儿、浪女人、狐狸精迷上你了?”

  韩子奇把头垂到胸前,大气也不敢出了。

  “说呀,你说!”

  韩子奇双手捂着脸,他没法儿说。

  “说不说?你不说我这就死在你脸前头!”

  韩子奇咬着自己的嘴唇,他恨不能抢先找个地方死去!

  韩太太脸色铁青,手里当真举着一把剪子,对准了自己的胸膛!这个男人,她已经丝毫也不留恋了,一刀结束自己的生命,也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儿。过去活着是为了他,往后就用不着了!“你说,那个女儿是谁?”

  韩子奇一个冷战,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了两个字:“玉儿……”

  “当啷!”剪子落在了地上!

  沉默,长久的沉默。

  节外生枝的男女私情打碎了韩子奇在妻子心中的形象,打碎了韩太太的一切希望,这远远超过了钻石戒指的失落和奇珍斋的倒闭,她生命的全部意义都不存在了。而夺走她的丈夫、拆散她的家庭的那个“骚娘们儿、浪女儿、狐狸精”不是别人,竟然是她的胞妹,是玉儿无情地拿刀剜了姐姐的心!韩太太脚跟发软,地暄得像棉花,身上轻得像柳絮,她扑倒在床上,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突然像被扎了一刀似地跳起来:“噢,我可是真傻,真傻!怎么我那会儿就没住这上头想呢?你们是早就捏咕好了的:一个先出门儿,一个后追上去,到外头再碰面儿,还假模假式地往天星身上塞张条子,算是跟我打了招呼了,糊弄我这个傻没心的!你们跟我弄弯弯绕儿,我对你们可是实打实,一个是我孩子的爸爸,一个是我亲妹妹,我做梦也没敢往这儿想啊!韩子奇,你这个没人伦的东西,我爸爸我妈是怎么对待你?我是怎么对待你?玉儿她……她也跟你的亲妹妹是一个样啊!”

  “是……我知道……”韩子奇垂着头,嗫嚅着说。

  “知道?知道为什么还这么不要脸?”韩太太火冒三丈。

  “不,我不知道……走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她自己跑出来了,你……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走,我们没有……”韩子奇极力想把事情说清楚,却语无伦次,越说越不清楚了,“我没有……她就像我的亲妹妹,她还是个孩子!在外边,我供她上……牛津大学,我没有……后来……”

  “后来又能怎么着?后来就不是你的亲妹妹了?后来你就起了邪念了?后来你就不是人了?”韩太太咬着牙,恨不能把这个无耻的男人撕碎!她心里已经确定无疑了:玉儿年幼无知、孤独无助,她把韩子奇当成哥哥,当成家长,当成靠山,在外边什么不都得听他的?是他把这个纯洁无瑕的姑娘毁了;

  “不!你听我说,我……怎么跟你说呢?”韩子奇茫然地抬起头,幽暗的灯光下,他仿佛又回到了人间地狱般的伦敦,“是战争、毁灭一切的战争,令人绝望的战争!……”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颠倒的历史,混乱的历史,毁灭文明、毁灭生命、把人推到死亡的边缘、推到旷古的原始状态的历史!

  断壁残垣下的地穴里,囚禁着尚未了结的四个生命,也许明天的轰炸过后,这里就是他们永久的归宿了。奥立佛的惨死,给亨特夫妇的心灵以致命的戕害,财产的积聚、事业的追求,变成了分文不值的粪土、随风飞散的泡沫,一切都毫无意义了。和善而多语的亨特太太变得木讷呆滞,不再唠叨了。每当警报解除之后,她那穿着黑裙的身影总是出现在坍塌的小楼的瓦砾之中,沿着裸露的楼梯上来下去,下去上来,再扶着折断的栏杆,愣愣地往远处望上半天,好像在等待着她心爱的儿子归来。“走吧,亲爱的,奥立佛已经离开我们了,他不会回来了!”“怎么会呢?我还等着他吃晚饭呢!这么好的孩子,怎么会没有了呢?我等着他,他会回来的,会回来……”夜晚,沙蒙·亨特把她拖进地下室,在昏黄的烛光下,喂她一点儿吃的,是老亨特好不容易从炸得稀烂的街上买回来的。亨特太太不再失眠了,她在梦中寻求安慰,寻找失去的一切,发出甜蜜的梦吃:“奥立佛……”

  轰炸还在继续,希特勒的“海狮计划”是要摧毁英国的一切港口、机场、工业城市,消灭英国的空军主力,破坏英国的经济潜力和国家管理体系,征服英国的民心!英国空军和地面高炮部队奋起还击,拼死战斗,但是,代价是惨重的,九百多架飞机被损毁了,一百多万幢房屋被摧垮了,八万六千名居民被炸死了!对每个人来说,死亡随时都是可能的,而活着的希望却渺茫得像梦想!

  梁冰玉整日整夜地躺在地下室里的铁床上,深重的创伤不但摧毁了她的心灵,也击垮了她的肉体,她像一个垂危的病人,没有任何力量再使她支撑着疲倦的生命站起来了。和亨特太太的沉默寡言正好相反,她无休止地向韩子奇诉说着最痛苦的一切:杨琛、奥立佛,奥立佛、杨琛,这两个不同国籍、不同种族、不同灵魂的人,从两面夹击这个曾经两度坠入爱河险些溺死的姑娘,使她不得安宁。人生本来就是短促的,而她才刚刚活了二十五年,就已经经受了太多的磨难。如果她现在死去,人生留给她的只有痛苦,只有悔恨。如果人生真有后世,她宁愿自己的灵魂永远忍受火狱的煎熬,也不愿重新投胎做人,人生原来是这样的残酷!如果真主迟迟不肯召唤她离去,把她继续抛在人间,吞吃自己摘下来的苦果,她将终生咀嚼着这苦汁,直到变成一个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老处女,度日如年地捱到末日审判的那一天,她回到真主身边:主啊,我受到报应了!

  韩子奇整日整夜地守在她的床前,喂她水,喂她饭,强迫她珍惜自己的生命:“玉儿,不吃东西是不行的。你病了,得想办法去看看……”

  “奇哥哥,我没病,是我的心……死了!”

  心死了?这是多么可怕!古人说:哀莫大于心死。年纪轻轻的玉儿,心却已经死了!韩子奇的心上压上了千斤磐石,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样才能把这个小妹妹从死亡中拯救出来,背着她脱离苦海,回到人间——人间也是苦海!

  爆炸震撼着地穴,威胁着脆弱的人生,他真希望就此和玉儿一块儿告别人生,免得她一个人到另外一个世界上去受苦,没有人来听这个孤独的冤魂的诉说。死去吧,死去!这个世界,不留恋了;中国,北平,不回去了!

  “韩先生,走吧,”沙蒙·亨特抬头望着颤抖着的水泥板,“我们一起搬到地铁去,搬到更牢固些的防空壕去吧,这个‘家’,恐怕住不得了!”

  “亨特先生,冰玉衰弱得这个样子,怎么走啊?”韩子奇绝望地叹息,“不走了,我不怕死,死了倒好了!您和太太走吧!”

  “死了好?好……好看见我的奥立佛?一起死吧,死吧!”沙蒙·亨特含着泪在惨笑,他摸索着走到墙角里,找出那瓶被冷落的陈年“老窖”,仰起脖子咕咚哈咚一饮而尽,啪地摔碎了瓷瓶,瞪着血红的两眼,踉踉跄跄摔倒在床边,用沙哑的嗓音唱起了一首歌,那歌儿本来是在伦敦街头晃晃悠悠的醉鬼唱的,游戏人生,放荡不羁,如今出自亨特口中,凄凉得却像唱挽歌,像嚎哭!

  

  亲爱的老伙计

  快活的老伙计!

  不论祸福凶吉,

  我们紧紧挽在一起!

  亨特醉了,麻痹了,睡去了。“但愿长醉不愿醒”,并不仅仅是中国的人生哲学;“患难见真交”,也不仅仅是汉字写成的谚语。在逃避人生的地穴之中,也有真挚的友谊,真挚的爱。

  地穴在灾难中沉睡。人们今天一起活着,也许明天就一起死去。

  梁冰玉根本不曾睡去。黑暗中,她看到的是一个明媚的世界,清亮的阳光,和煦的春风,青翠的丛林,娇艳的花朵,轻柔的鸟啼。啊,世界应该是这样的,人生应该是这样的!平缓的沙滩,碧蓝的海水,轻盈的白帆,宁静的小岛,啊,世界应该是这样的,人生应该是这样的!是谁夺走了这一切?当她从娘胎中呱呱落地,当她作为一个人向这个世界报到,她本来就应该拥有这一切;亚当和夏娃创造了人,《圣经》和《古兰经》都宣称这同样的天意,那么,人来到世界上就是注定要承受苦难吗?主宰人类的神不是要给他的子民以和平、幸福,让世界充满爱吗?爱,这个诱惑着人而又折磨着人的字眼儿!梁冰玉付出了爱,得到的是欺骗;奥立佛付出了爱,得到的是拒绝。爱,就是苦难,就是罪恶吗?……小岛不见了,白帆不见了,一个美丽的姑娘沉下海底,在怒涛中挣扎,呼喊……

  “奇哥哥!”她呻吟着。

  “玉儿,我在呢,在你身边。”他抚着她。

  “我不愿畜死……”

  “你不会死,你还年轻……”

  “是吗?……”

  “是的,你是个好姑娘,人生才刚刚开头儿啊,真主会赐福给你的!玉儿,你应该有勇气,往前走……”他这样说着,其实连自己也不知道前面是什么。

  “不,我没有勇气,我怕;我爱人生,可是,爱,是罪恶……”她瑟瑟发抖。

  “爱,怎么会是罪恶?玉儿,你不要总是用过去的痛苦折磨自己,将来会有一个美好的人生……”

  “是吗?”她惊恐地抓住他的手,“我还有爱的权利吗?还有吗?不,没有了,我就要死了,就要沉到海底去了,我怕!奇哥哥,抱着我……”

  他抱着她,让她的脸贴在自己的胸膛上,听着那心脏的跳动声,让她相信还活在人间,驱散对死亡的恐惧,什么魔鬼都不能从他的怀抱中夺走她!

  “噢,我还是一个活着的人……”她的声音微弱而颤抖,“一个活着的人,我……有权利生活,有权利爱!”

  “有……应该有,你应该有一切……”他安慰着她,也安慰着自己。

  “奇哥哥,抱紧我……”

  他抱紧了她。

  “奇哥哥,吻吻我……”

  他惊呆了。这是什么?是爱的潮水在向他涌来?是兄妹之爱,还是男女之爱?是二者兼而有之,还是人的情感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地转化,突然爆发的狂潮迅雷不及掩耳,反而让他惊惶失措?

  “不,玉儿,我们不能……”

  “为什么?”

  他沉默了。在世间匆匆奔跑了半生,名满京华,蜚声英伦,三十八岁的韩子奇,第一次被“爱”震颤着灵魂,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情感。在过去的岁月里,他其实只知道人和人之间存在着恩怨,恩恩怨怨,你来我往,就是为了报恩或者报怨,却不知道还有属于自己的“爱”。现在,过去的一切都被切断了,他还有什么?他紧紧地抱着玉儿,一种罪恶感在威胁他,阻止他做任何非分之想!她是谁,是亲如手足的妹妹?是自幼耳鬓厮磨的伙伴儿?是患难与共、生死相依的朋友?是……?为什么在奥立佛要把她“夺”去时,他曾感到恐慌?为什么在她挣扎于死神面前时,他甘愿和她一同死去?为什么当她终于向他袒露着爱、渴望着爱,他却又是这样地惶惑?他说不清这一切……

  “啊,你也是一个……懦弱的人,和我一样!是人毁灭了人,毁灭了自我!奇哥哥,我们是人,活着……就应该像一个人,有爱的权利!”

  “我……有吗?”他问着她,也问着自己,“我可以爱吗?”理智在和血肉之躯搏斗,他在心里编织着层层罗网,把自己牢牢地束缚,而这罗网竟然又松散无力、不堪一击,被他自己冲破了。他怀抱之中的这个天生丽质却多灾多难的姑娘,这个温情脉脉却被抛到无情世界的姑娘,她究竟是谁啊?不,他们没有共同的血缘,没有不可逾越的障碍,是同命相连的兄妹,又是各自独立的两个人:男人和女人!

  仿佛是发自地层深处、发自冥冥之中、发自血肉之躯的呼唤,将一颗封闭的心唤醒了,将一种埋得太深藏得太久的情感唤醒了,人世被忘却了,天地塌陷了,山洪暴发了,海水吞没了陆地,雷电毁灭了生命,只剩下孤岛中的亚当和夏娃,世界将重新开始!

  世界重新开始了,两个人的世界!不知道它是罪恶、是苦难,还是幸福、是希望?两个灵魂的垂死挣扎,两个灵魂的遥相呼唤,两个灵魂的猛烈撞击,两个灵魂的痛苦呻吟。是人毁灭了人,还是人拯救了人?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无限……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

  人生是一场梦吗?不,梦醒之后还可以忘却,人生可以忘却吗?

  人生是一部书吗?不,书成之后还可以删改,人生可以删改吗?

  人生从来没有蓝图,度过了人生,才完成了人生。

  历史从来都是即兴之作。而当它成为历史,才被千秋万代喋喋不休地评论。而无论是怎样评论吧,都不能改变它的曾经存在,只有从偶然中寻找必然,使它顺理成章。

  历史是人的足迹。但并不是所有留下足迹的人都敢于正视自己的历史。

  历史是无法重写的。不管它是牵动亿万人的命运的一场巨变,还是值不得写在纸上的区区凡人的一段寻常经历。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留下了。

  又是长久的、难堪的沉默。

  女人的不幸,莫过于发现丈夫另有新欢;男人的耻辱,莫过于向妻子招供外遇。而这“新欢”,这“外遇”,却又出白同一个家庭,同根相生的姊妹!命运啊,为什么这么残酷?

  奇珍斋主完美的形象破碎了。也许,世界上根本没有完美无缺的人,那只是由爱而产生的错觉。也许,直到奇珍斋主韩子奇返回故国、跨进故园之时,他也在相信自己四十三年来所塑造的形象是无可指责的。但在这一瞬间,却散了,碎了,不干净了。“博雅”宅那条百年不朽的木头门槛,像一道凛然界石,把他的灵魂分成了两半,他在界外所设想的一切自我辩解、自我安慰,跨进界内都变得脆弱不堪而且荒谬绝伦。只有当他重新面对妻子的时候,才突然发觉原来妻子对他怀着这么强烈的爱,他却曾经无视这一切而像一个初涉世事的少年那样去认识、去经历婚姻之外的爱!玉儿……玉儿到底算他的什么人?他们在国外以“夫妻”的身份生活了数年并且以这样的身份回国,那么,壁儿又该置于什么地位?韩子奇,你做下了什么事啊?对于师傅身后留下的这一对孤女,你……你有罪啊!

  韩太太痴情的心破碎了。她要撕了这个负心的男人,这个停妻再娶的“陈世美”,站在当街骂他,当着街坊四邻寒碜他,让世人都知道平日里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韩老板是个什么东西;让他丢人现眼,身败名裂,见人矮三分,今生今世抬不起头来!但是,她不忍。他是谁?是和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奇哥哥,是她在危难之际没有嫁妆、没有宴席、没有宾客的“婚礼”中委身的丈夫,是在奇珍斋家破人亡之后重振家业拯救了梁家寡母孤女的恩人,是她那生在福地、长在难中、十一岁才见着亲爹的天星的爸爸,战争拆散了这个家庭,他大难不死,又回来了,奔着娘儿俩来了,她恨他,但狠不下心去置他于死地!她要撕了那个荡妇,那个勾引她男人的狐狸精,拧她的嘴,抽她的脸,往她身上啐唾沫,扭着她去游街,让两旁世人、大人小孩儿都唾骂她那见不得人的丑事儿,臊得她一头撞死在南墙上!但是,她不忍。她是谁?玉儿,五岁没了爹,十二没了妈,苦根苦苗苦孩子,在姐姐手底下长成了人,那情感一半儿像姐妹,一半儿像母女;玉儿大了,天下没有不出门儿的闺女,当姐姐的把这件大事儿忽略了,谁知道她在“燕大”受了那样的委屈?谁知道她在外国一耗就是十年?天下没有不开的花儿,这十年里头姐姐能做了她的主?要是嫁了个黄头发、大鼻子的洋人,你也一点儿咒儿没有!她还是小,还是傻,没个管束太任性,一步走错了,还能当真宰了她不成?当姐姐的恨她,但又有什么法子啊?这个不争气的丫头!
人生如戲,回首歡笑一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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