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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侨领口述:那些站在十字路口的海地中国偷渡客们

海地地震发生后几天,黄克锵的手机与QQ振动不停,来自家乡福建的求助消息不断向他涌来。海地地震后,这位定居在纽约的中国林则徐基金会主席立即在网上公布了他的所有联系方式,1月16日,震后第四天,他即搜集到上百个失踪的老乡名单,这些试图从海地偷渡至美国的福建人在地震中下落不明。

  南方周末报道,震后,即有媒体指出,海地这个偷渡客的重要中转国很可能有数百名中国人被困。但记者采访得知,福建省、福州市侨办迄今没有接到任何求助电话;美国闽籍侨社侨领大多也不了解情况,因为偷渡客在美国除了亲戚,鲜与外界包括社团联系;即使是长期援助偷渡同胞,人脉活络的黄克锵,在接到来自家乡的求助时,对方常常闪烁其辞,除了名字不愿再提供更详细的个人信息。

  这是一个无助而隐秘的灰色群体。在这场天灾发生之前,他们及西半球那个最贫困的国家,在普通中国人的印象中遥远而陌生。他们的家人却十分熟悉海地,并视其为“福地”,亲人一旦踏上这片土地,与目的地美国,就仅一千公里之遥了。

  不过,只有亲历者清楚,这趟旅程绝非幸福之旅。

  据黄克锵介绍,与中方联系上的27名福建人,地震时分两拨分别集中于海地首都太子港郊外的两幢民宅,幸而避离震中,房屋与人均完好无损。27人中包括蛇头、打手与人蛇(偷渡客),其中男子26名,女子1名,与中方联系上之前,他们一直靠着民宅内剩余的食物与水维生。

  这些细节对刘姝妹(化名)而言,再熟悉不过。这名28岁女子来自福建长乐,2003年历经4个月,经海地成功偷渡到美国—— 海地是第四个中转点,前三个分别是香港、台湾和欧洲。在欧洲,我们被集中关了三个多月,其间换了好几个国家,我不知道都去了哪,我们要么是在完全封闭的小巴车上,要么就是关在屋里,哪也不能去。每到一处,在蛇头的监视下,我们可以给家人打电话报声平安。只能说一句话,一句10美元。

  三个月后,我们终于被送到机场,下了飞机,看到来来往往的黑人,才知道自己到了非洲。

  海地是走水路偷渡美国的最佳中转站。消费低廉,社会动荡;毗邻美国,距迈阿密仅1.5小时航程;加之作为台湾少数几个“邦交国”之一,海地一直没与中国建立外交关系,蛇头及台湾黑帮将其经营成为运输人蛇的天堂。

  其他两条偷渡路径分别是直飞与从墨西哥走陆路。直飞,是几乎所有蛇头对人蛇的承诺,但鲜有兑现。走陆路或水路,全由蛇头综合各方利弊后决定。一趟偷渡之旅,短则数月,长则两三年,甚至无期——地震发生前,海地偷渡客所搭乘的轮船频频出事,迄今已有上百人丧生加勒比海。

  据黄克锵了解,震后被困灾区的中国偷渡客中,有的刚抵达海地,有的则已呆了四个月——

  在太子港机场,接应我们的人竟然是当地一名警察,他带我们到市中心一家宾馆,与当地蛇头交接后便离开了。尽管是海地的首都,太子港实在太穷太破,宾馆门口总是围着一帮小孩,见有车子开来便围上去讨钱,讨不到便向对方竖起中指。我永远忘不了他们眼里恨恨的目光。

  第二天,我们便被带上一辆吉普车,开了六七个小时山路,最后来到一片别墅区。所谓别墅和中国内地的农民房差不多,每幢之间隔了两三百米。在里面,我们同行三人碰到了另外十几个福建老乡。

  我们按性别被分在两个房间里,房间里什么都没有,窗户、窗帘全天24小时都是紧闭的,白天停电,晚上才来电。

  别墅里有厨房,我们被分成三组,分批做饭,吃得最多的是鸡蛋,然后就是些蔫西红柿、烂菜叶。往往是第一批早上十点开始做,轮到第三批时已经是下午一两点了。

  平时唯一的娱乐是打牌,但不能甩牌,一旦发出声音,打手或蛇头会冲进来打骂一通。我们聊天都是用气声,和我住一屋的姐妹有的从墨西哥、泰国辗转过来,有的已经来了一年,还看不到离开的希望。

  数百名被困人蛇这一数字是了解情况的侨领根据经验估计的,不同批次的人蛇被运抵海地后,都会交由当地蛇头集中分散关押,待各自的原带队蛇头联系好船只后,再到关押处向当地蛇头“提货”。

  从黄克锵接到的一百多次求助电话及邮件推测,这一估计基本靠谱。一位不愿透露名字的侨领告诉本报记者,人蛇的关押处基本不会在太子港市中心,而是分散于郊区及近海地区,这些地方基本在此次地震的震区范围之外。因此,安然无恙者应不止目前已知的四十余人。

  眼下最难确定生死的是那些被强行送入当地妓院及黑工厂的男女人蛇们。这是海地蛇头对不听话的人蛇的惩罚,社会动荡、法治无力、无外交庇护,则助长了他们的恶行。“用‘人间地狱’形容海地的偷渡网络,一点都不为过。”——

  被关进那幢房子没几天的一个晚上,我被蛇头叫出去。我隐约知道会发生什么了,那几天,同住一屋的姐妹每晚都有人被叫出去,大约半小时后又回来。她不说话,也没人问她,大家都心知肚明。

  那晚,我被强暴了,这种事随后经常发生。我没有反抗,也不敢反抗,他们威胁我说,要么服从,要么被卖到妓院去。此外,我的家人也会遭殃。

  我们六个姐妹经常哭,憋着,不敢发出声音。其中一个姐妹告诉我,与她同行的两个女孩,死活不从,从此就永远消失了。

  半个月后,把我们同行三人带出来的蛇头终于来“提货”了。临走前一个晚上,大家给我们送行,五个姐妹都哭了,说我太幸运,她们还不知要等到何时,想回家也回不去了。

  带我们的蛇头是我的长乐老乡,也是美国闽籍侨社的一个侨领,能量也许比其他蛇头要大。其实,蛇头并不愿长期关押人蛇,“出货”时间越长,风险越高,利润越少。

  出发前,我的行李被全部没收,蛇头大约是担心途中出事,随身物品会捣出他们团伙的蛛丝马迹。就这样,我们三个人被运到海港码头,在半夜里上了一艘快艇。一天后,我名副其实地“只身”到了美国。

  随即,我们被一辆密封大巴带到纽约,最后一次被关押起来,蛇头逐一通知家人,一星期内一次性付清6.8万美元费用,否则将人送到妓院或黑工厂,赚钱还债。

  林则徐协会主席黄克锵说,此次即使是生死不明,福建的亲人们也不敢向官方求助,一些联系到他的老乡告诉他,蛇头已经威胁过他们,“不准乱说话”。显然,蛇头决定不了海地人蛇的生死,却能影响其家乡亲人的生活。

  这一幕,地震前几个月已经上演过。2009年9月中旬,一艘来自中国福建、载着近70名人蛇的偷渡船在海地附近的加勒比海海域翻船,数十人丧生,其中十余名来自偷渡重镇福州琅岐。当记者蜂拥赶至琅岐,当地人无一保持沉默,即使是已经布置好灵堂的人家,也支支吾吾称记者“找错人了”。

  据琅岐一名政府工作人员介绍,目前偷渡费用已从十余年前的两万美元涨至十万美元,人蛇出发前会先付5000~10000美元定金,到美国后一周内付清余款。一周时间是经过“科学”计算的,在人蛇抵美前,亲友往往是不会付钱的,一是不知何时会到;二是不知生死。一旦抵达,一周时间足以凑齐费用。

  在此之前,人蛇家人不会向蛇头要人,更不敢联系警方,即使亲人离家、杳无音讯已有数年——

  到美国后,我一直在纽约唐人街亲戚家的中餐馆打工,花了六年时间,终于把十多万本金加高利贷还完了。现在,我的月薪从开始的1200美元涨到了2300美元,我想再干几年,攒够回家翻新房子的钱,就回家。我必须翻新房子,否则会被邻居看不起。

  我没有结婚,在海地的那半个月给我留下抹不掉的阴影。过去七年,我没有出过唐人街,没有朋友,到现在还说不上几句英文,下班回到宿舍,最爱干的事情就是看中文电视,和从唐人街录像店里租来的功夫片。七年来,我反覆想象着同一个场景,回到收拾行李准备出发的那一刻,告诉自己,不要去,不要去……

  通过朋友辗转联系到那27名老乡时,黄克锵得知,他们中出现了分歧,占多数的一派主张联系中国救援队,回家,不去美国了;另一派则反对,理由也让人难以反驳,“回去了,怎么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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