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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谁的鸡肋 作者:小马快跑

已有 8967 次阅读  2010-05-11 04:30   标签鸡肋  作者 

引子

苏桦这一辈子只怕也忘不了张保林。  

就像身体里的一截骨刺,知道在哪里,摸不着,却时不时的要出来痛一下。
有时候在梦里,他还能看到张保林黝黑粗糙的脸,两条深刻的鼻纹,厚实宽阔的大手从脸前左边挥到了右边,口沫喷出两尺:这事就这么定了,谁他妈在叽歪,别怪我巴掌呼他脸上去。
一听到这个声音,苏桦就会哆嗦。不管是不是在梦里。  

-------张保林是谁?  

张保林是谁?如果你拿这个问题在C城大街上随便问,十有八九不知道。老实一点的答案是不知道,自我一点的是他是谁关我什么事:糊涂一点的是不是那个烧锅炉的那一定正碰上同名同姓的:唯一知道的好像听说过,名字听着熟,好像是个什么全国劳模。  

但如果你拿着同样的问题往城东再走个十几里,不那么繁华,看着就像个厂区的地方再问。
张保林是谁,你都不知道,是不是不学习不看报不看电视,是不是外厂的。十有八九得这么回答。当然这里的学习、报纸、电视,并不是指的是这个厂里的小报告、厂刊、厂电视台。的的确确就是白纸黑字,活人真身的市一级省一级的报纸、电视。而且几乎每个月最少都能看到一、两次。可大街上的凡夫俗子能有几个人真的去逐字逐句研读别人的事迹,又能有几个人相信那上面的数剧百分之一百的真实可信。但对于那些鄙视连张保林都不认识的人来说,这些都是真的,是没有水分的真,真材实料的真。因为在1985年那些大型的国有企业开始显露身子大、累赘大,设备老成,技术落后的弊端时,张保林从一个小小的设备科长做到了厂长,而几乎就从张保林上任伊始,张保林所在的老仪表厂就开始了旧貌换新颜,摘掉了亏损的帽子不说,一连三年都成了行业里的标兵,成了国有企业的一面旗帜。当时十台路上跑的大货车里,至少两台前仪表盘上有这个厂的标识,而全国轰隆隆的车间里,十台工业设备上,三个就是这个厂的骨干产品。  

别的厂正为发不出工资而天天跑银行,跑贷款的时候,仪表厂光奖金就够让人羡慕的。而别的厂长都开上高档轿车的时候,张保林还是一辆普普通通的桑塔那。最神的一个说法,是89年学潮,这个离北京不算太远的城市,响应的自是轰轰烈烈,尤其是城东厂矿集中的地方,很多厂专门组织了护卫队,堵在厂门口,不让工人跑出去大串联。而这个人数最多的仪表厂,只有一个看门的老汉,喝着酽茶,打着瞌睡,所有的人生产的轰轰烈烈,据说张保林只在大会上说了一句话,如果你觉得我老张做的不好,尽管跑出去,如果觉得我做的还可以,就卖我一个面子,咱们提前拿下二季度的产量。听起来倒真有点草莽的味道。  所以张保林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并没有出名到路人皆知的地步,但在一个特定的地方,却是无人不晓,他们不但知道张保林爱骂人,说粗话,还知道张保林的一个习惯,特喜欢挥他的大手,由其是做决定时候。
当然张保林不是故事的主角,主角仅仅是个孩子。  

一  苏桦第一次看到张保林做这个标志性的挥手动作,那一年刚刚八岁。

当时在市人民医院里,二层外科的楼道里挤满了人。

市人民医院有三十多年的历史,身上也背着很多荣誉,每次有什么重大事故时,这里都是市里的首选。同时它还是很多大型厂矿的对口医院,因为不愁病源,架子过大,所以有着一定的派头,服务质量当然谈不上,尤其是没人采访,没邻导拜访的时候。有时候进这种地方会觉得进了菜市场,买的卖的都是一脸愁容,嫌三怨四。

苏桦是下午三点多进来的。进来短短几步路,刚走过了门边上的问询台,就至少看到两拨人在吵架,最凶的当然是这里的主人,连护士都敢拿着病历摔到病人脸上,而病人是没有胆量反驳的。除了店大歁客的霸道,更霸道的是这里的环境,随脚可以踢到的垃圾,两边坐椅上甚至还有小孩的屎尿。这里唯一能和这所医院厚重的历史相拼的是它厚重的味道,隐隐的腥气,破落墙皮的潮气,酒精来苏水的酸气,还有大隐于几片布帘后面的厕所的臭气。

苏桦就在这古怪气味中站在外科急救室的门口,被一群男男女女围着。苏桦穿着白色的小衬衫,黑色的短裤,身上还背着书包,刚刚在教室里被老师叫出来后,平生第一次做了一次小轿车。
  车就是仪表厂里有些年代的那辆黑色的桑塔那。对于常坐在两轮自行车后座的苏桦来说,能做上这辆标志性的车,完全可以当成人生中一段可圈可点的经历。

这辆车经常在家属院的大门出出进进,别人自行车到了门口,都得早一步下来,半走半溜的跨过门口的那个浅浅的减速坡,等过了坡,再跨上去双脚蹬实了再走,而这个车进来,那个最爱对着这帮小孩扳着脸的看门老大爷,就会早早的敞着个笑脸迎上去,把那个平时不用的大门打开。这一停一歇的速度,常有很多人透过车玻璃把里面人的看个大概,里面经常坐着的都是厂里的大人物,这几年厂里效益好,外面的人路过这个门口都要羡慕地看看里面,平白无故每月地比市平均水平高个二三百,那绝对是能让人称羡的不得了的大事。

车晚上就停在家属院南边的一片空地上。正好就在苏桦家23号楼的楼后面,乘没人的时候苏桦还和小伙伴趴在车窗外往里窥探过,里面有磨得发黑的靠垫和一个超大的有着茶垢的玻璃水杯。
  第一次坐在这辆代表着仪表厂身份的小车里,苏桦早早积累起的兴奋的劲儿全消了,这里面的气味太杂了,烟味,汗味,和一点点脚丫子的臭味。

苏桦一直对气味特别敏感,尤其是独自坐在比公交车宽畅的多的小车的后排,外面的东西闪得太快了,眼睛有些看不过来,第一次觉得还是爸爸自行车的后座要更强点,至少他最喜欢的中大广场上那个大大的卡通气人,以前可以看的清清楚楚,甚至那个阿童木的眼睛被磨掉了颜色都逃不过苏桦的眼睛,更别说上面的大字了。什么降价了,打折了,浑泪甩卖什么的,苏桦身上这条短裤就是妈妈看了上面的字后带着他买回来的。可现在,那上面只闪了一片红色,就被甩到身后了。
  苏桦头的点晕,靠在座位上有点紧张,眼睛到还不愿闲着,随便一瞄,就瞄到了幅驾驶位上的一位胖叔叔悄悄把鞋脱了下来,手指头在变了色的袜缝间来回的摩擦。中午吃的那点米饭就适时地翻了上来,冲到了喉咙口。苏桦觉得恶心,赶紧把头别过了不看,外面的东西闪得飞快,那个指头的动作也深刻像把刀子,切割着他小小的神经,但他不敢吐,能做在厂里最高级的小车里再吐一把,借他十个胆也不够。  

所以一下车,看到同样挖脚的那只手伸过来拉他,苏桦就没命似的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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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医院这个黑洞洞的过道里,似乎比车上还不如。苏桦有点恐惧地看着这一群人,身上难受得像是被什么粘糊的东西糊住了,气都上不来,糟糕的是,这些人又一个接一个的上来抱他,身上什么味道都有,车间里的机油味,厨房里的油烟味,脸上香胰子味,还有口腔中难闻的臭味。苏桦憋着气从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站到了这里面他唯一很熟的李阿姨身边,一脸难受地喘着气。
  李阿姨是苏桦妈妈一个科室的,正好也有个儿子叫李东和苏桦一般大,还是一个班的同学。这几天因为苏桦爸妈不在,一直都是两小人挤一个被窝里睡觉,刚刚离开教室的时候,苏桦还特意地向李东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不用等他放学了。

苏桦从没受到这种礼遇。不是不好,但这里的味道实在太难闻了。

苏桦蹲下身来拍了拍自己新穿不久的运动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踩了一道黑印子,拍了半天没有起色,才皱着眉头站起来,似乎自己的行为挺怪异,那些人都吃惊地看着他,好半天才恢复了嘴里一直谈论着的事情,苏桦这才意识到,他根本就是事情的中心,因为他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声音都是和他有关的。

可怜的孩子-----  

怎么办啊。  

可怜苏师傅还那么年轻啊------”。  

他以后,唉------”

厂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应该算因公吧?  

苏师傅就是为了救小李才被压到下面的,没想到-------”。  

小李现在也还没醒过来-------,看厂长吧,看他怎么解决吧。  

苏桦明显感觉到了李阿姨抓着他的手在抖。

当时苏桦并没有真正理解到他的处境,因为他的班主任从正上着课的教室里叫他出来时,只是说有事找他。  

苏桦经常碰到这种事。  

苏桦上学比同龄的孩子早,八岁已上到了三年级,胳膊上还有二条杠。代表学校给什么领导送花,参加什么活动啊,回回都少不了他,每次看到同学羡慕的目光,再叽叽喳喳一片,苏桦总能把小脸定的平平的。这是他妈妈教他的,不能骄傲,由其不能表现出太过的兴奋,苏桦妈妈是上海人,是毕业后援建才来的这座轻工业城市,身上依旧脱不了上海人特有的优越性,每每说到此,总是一句那样子就小家子气了做为定论。所以苏桦表现的很大气,三五次下来,他成了学校当仁不让的小外联。
  就像这个医院,他以前也来过一次,做为小学生代表和市里的一些领导给一个勇斗歹徒的英雄叔叔送过花,所以苏桦站在医院里,没什么人给他花让他拿着,也没有什么大人物在场,反倒是自己成了中心人物。手里拿着刚刚李阿姨塞给他的苹果,苏桦隐约着觉得事情不怎么好,想哭还想吃,再看看那些人脸上什么表情都有,他很有点不知所措。  

李阿姨说:走,苏桦,阿姨带你吃饭去。苏桦就拉着李阿姨的手走了。  

在医院门口简单的小吃店里要了两碗馄饨,李阿姨吃着吃着就抹起了眼泪儿。苏桦看了看,然后递过了自己口袋里的小手绢:阿姨,擦擦。  

李阿姨接过了小手帕,看着苏桦嫩嫩的小脸,一幅阿姨没什么的,有我在的小男人的表情,眼泪又哗啦啦的掉下来,赶紧擦了眼泪,从自已碗里舀出来几只馄饨搁到苏桦碗里,苏桦忙推脱着:够了,够了。  

但李阿姨坚持,那几只多出来的混饨还是进了苏桦的肚子。  

看着苏桦斯文的吃相,李阿姨摸了一把苏桦头,叹了一口气桦子,以后,唉-------”
  苏桦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说,老师把他送出学校时的叹气,那一群人的叹气,还有李阿姨叹气,他们都在叹气,为什么不说。  

苏桦是晚上七点多才知道的原因,是专门从乡下赶过来的叔叔,抽着鼻涕,一把拽过了苏桦,三言两语对他说了个大概。意思是爸爸、妈妈参加厂里先进标兵去黄山旅游的车翻了,除了司机还有三个人死了,妈妈还熬到了进医院,爸爸甚至当时就不行了。  

苏桦楞了足足有五分钟,一个字一个字地消化着,很多东西连画面都形成不了,只是一个字一个字在拼凑着一件事,还不是那么的具体,直到叔叔喊了声,明白了吗,你爸你妈都不在了。苏桦才哇的一声哭了,嘴里还含着刚刚咬进嘴里的苹果。他记得妈妈走之前还特意给了他一把钥匙,那是他头一回自己拿到了钥匙,以前妈妈总怕苏桦丢了钥匙,或有什么坏人盯上了,所以苏桦从来都是放了学,先去妈妈上班的地方写作业。这次妈妈给了他钥匙,是为了方便他晚上抽空回来给阿黄喂吃的。  

阿黄是苏桦养的一条小流浪猫,刚抱回来时,毛没剩下多少,枯黄枯黄的。妈妈爱干净最见不得这种脏乎乎的小东西,看到阿黄一身肮脏生怕有什么毛病,根本不让阿黄进屋,后来苏桦抱着阿黄跑到李东家,用李东家的洗发水洗了三遍,还喷了点李阿姨自己都不太舍得用的香水,才抱进了屋,就这,还被妈妈限制了只能养在阳台上。  

苏桦坐在一群人中间,哭哭停停,偶而还能咬两口苹果,听到旁边很突然地吵了起来,苏桦站起身来探了头四处看,就看到在外二科的门口,自己叔叔和张保林快打到一起去了。
  苏桦吓了一跳,张保林是谁,是他们这个大家的大家长,谁敢骂他一句,能有几十个跳出来,无论谁跟他说话都得低两个音阶,再加上张保林魁武的身量,人到了他跟前自然的矮了几分。可现在叔叔拳头一下一下砸在了张保林的肩上,头还直往人家怀里撞,嘴上还哭叫着:你让我们怎么办,你得给我们赔,两条命,你们厂里得给我们赔。  

看着那个完全没了形象的人,苏桦就觉得自己叔叔真的很没有分寸,那么多的人,竟然敢打这里人人敬重的张保林。  

然后苏桦就看到了在他的人生中最绚斓的一幕。张保林脸上青筋一跳一跳,大手一挥,把叔叔闪开了两米远还多。然后继续挥着大手。这事这么定了,谁他妈在叽歪,别怪我巴掌呼他脸上去。
  苏桦觉得张保林这招特帅,特符合他心里面英雄的形象,而事实上张保林在苏桦心里一直也是个英雄。  

张保林的威风不是吹出来的,他的手里拿着业绩,每年的效益,职业的福利,还有一结婚就能分上房的种种好处,也自然使他成了厂里很多人心里的英雄。而张保林自己更是每年都能带上大红花参加省里的,甚至是全国的劳模大会,苏桦刚上一年级的时候就曾做为学生代表给劳模先进典范张保林献过花。当时苏桦捧着快遮掉脸的花,走到主席台上的时候腿一直在抖,张保林一手接过花,一手拉住了他的手,对着他呲了口白牙笑。是你呀,小家伙苏桦就一点不怕了,原来英雄就是他们家后两排的那栋楼上的黑脸叔叔,还到过他们家和爸爸下过棋,那还有什么可怕的。
  叔叔跳着脚骂,却也不敢再冲上去,因为叔叔和张保林的身量实在差得太多。苏桦不喜欢这个自己直亲的叔叔,他们真正只见过三面。一次叔叔来城里,害得爸爸妈妈吵了一驾,似乎是为了借钱,剩下的二次,是爸爸带着他回乡下。那两次,苏桦都看到了叔叔一生气就打他们自家的那条狗,所以,苏桦讨厌他。  

当然,苏桦没太明白叔叔想干什么,和张保林打什么,他们这一群人到底在闹些什么意思。
  苏桦站在他们身后,看着他们吵来闹去,直到天黑了,嗓门还一个个的那么大。后来,他被张保林拉住了。走,跟叔回家去。  

崇敬是一回事,贴得近了就是另一回事,英雄是该远远看着的,走近了的英雄一脸的煞气,苏桦害怕了,扭过头看李阿姨,李阿姨对他点点头。苏桦难受的想哭,知道自己得去一个新地方了,那阿黄怎么办,昨晚喂了一小盆鱼汤泡饭,到现在还关在苏桦家的阳台上呢。  苏桦在张保林家里住了三天,差不多哭了三天,其寮他还没真正想透他父母回不来了是什么意思,是不是真的像去年跟爸爸回山里老家时,看到的那个土堆,还有土堆前的那个石碑,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他很努力也没有认全。那是他第一次磕头,站在那个土堆前,他还忙着东看西看希奇的不得了,就听他爸喝了一声,跪下。苏桦吓了一跳,苏爸爸一直是温文尔雅的,苏桦从没听到过他爸那么大声对他说话。他撇了撇嘴想哭,还没等他嘴扯开,他爸一脚就搁在他腿弯上了。他终于哭了,也跪下了。  

而在张保林家他是真的在哭,并不是真的因为他很突然地成了孤儿,孤儿这个词苏桦知道,还没法理解深刻。他是害怕,张保林半抱半提着拉着苏桦进了门,把他扔在了张宽的床上。扔下一句你看着他。就皱着眉头出去了。  

苏桦看着床上四抑八叉睡得一脸口水的人,心真的是慌了。  

张宽,是张保林的儿子,比苏桦大两岁。  

这院子里认识张保林的人就认识张宽,而认识张宽的人未必认识得了张保林。张宽是真正的野路子,除了跟他爸一样的黑脸大架子,脾气也一样的臭。  

讨厌,被吵醒了的人,一脸的不耐烦,狠狠地蹬过来一脚,差点没把苏桦踢到床下去。小崽子,你怎么跑这来了。苏桦怯怯地缩了缩头,不敢搭腔,好在张宽迷糊着,也不追究,苏桦悄悄地脱了鞋,摆好,再一点一点往张宽的被窝里蹭。  

苏桦是真的害怕张宽,因为张宽老叫他小崽子。苏桦个子在同龄的孩子里一直很小,张宽还特别爱揪他的领子,常常是就那么两手一拎,把他提拎起来。小不点,看着你大爷。然后就得意地看着苏桦踢腾着两条小细腿。  

除了逗弄苏桦 ,张宽还爱揍他。当然在这个院子里张宽谁都爱揍,没有谁是他看顺眼的,而苏桦尤甚。谁叫苏桦提早了一年上学,还学得像模像样的,总能在学校的活动中出头露面,还有苏桦可是这个院里大人们公认的长得最眉清目秀的了,还时不时的来点假清高,谁见谁夸。这些都招致了张宽的厌恶。在张宽心里,他爹老大,他老二,其它的人就且得是他们的小跟班。
  所以苏桦见到张宽,有多远就能躲多远,心里可是一点也瞧不在眼里的。
  但苏桦老躲不过,来来去去就那么大一点地,学校是厂子校,家里是家属院,根本出不了同一个圈子。还没等苏桦撒腿跑,张宽那两条长腿已经赶到了,所以苏桦一看到张宽,就想把屁股缩起来,他怕他的脚。他最害怕张宽踢不到他屁股上的肉,而踢到了尾骨上,那常常痛得他哭都哭不出声来。
  可现在张保林就这么把他放到了张宽的床上出去了。听到旁边从鼻孔里出来的怒气,苏桦吓得又不停地一点一点往床边挪,等到张宽睡着才敢继续偷偷的哭,怕把张宽吵醒了再一脚踢过来。
  所以整整三天他都是缩到床沿上,连被子也不敢拉,就那么就着一个边角偷偷的睡。
  除了张宽,他更怕半夜房子里发出的咔咔喳喳的声音,他知道那是老鼠跑步的声音。他就想要是阿黄在就好了,阿黄还没抓过老鼠呢,一想到阿黄,就心痛,这几天,没人管它,阿黄指不定饿成什么样子。可他出不去,张保林让张宽看着他,张宽就好好看着,除了睡觉都在找着他的毛病,他出不去。  

听着老鼠吱吱的叫声,似乎还不是一只,苏桦就全身紧张,连眼睛也不敢睁,生怕一睁眼,就能看见那软软毛毛拖着长尾巴的东西从他脸上跑过去。他不明白厂长的家里也能有老鼠,还是这么大的房子,虽然乱得看不出模样。苏桦还是知道张宽家有好东西。就电视来说就比自己家里的大,还有一个超大的落地音响,当然还有平时张宽就爱拿到外面显摆的各种变形金刚。但是太乱了,东一只鞋,西一只凳,还有那看不清颜色的地板砖,就像张宽身上看不清楚什么颜色的衣服一样,老大的个子,还是泥猴一只,和这样的一个人睡在一起,睡在这样一个环境,苏桦觉得浑身痒得厉害。
  苏桦的干净是街坊四邻都津津乐道的,据说苏桦在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特爱干净,脸上沾了什么食物,不弄干净,他是绝对不往下吃的,自小不淌口水,不留鼻涕,天天还在口袋里塞一块小手绢。而身上更是干净的不像个男孩子,不在泥里打滚,不爬树不掏鸟窝。就为了苏桦的干净,张宽没少招呼他的小喽啰们往苏桦身上撒土泼泥倒脏水。  

张宽家也有让苏桦觉得好的地方,就是张宽家的浴室 ,张妈妈老打发张宽和苏桦一起洗澡。苏桦难受,却不得不听命,每天晚上和张宽坐在一个很大的浴缸里,浴缸上还有好几个小孔,能射出热水来,顶在背上舒服极了,要不是张宽老使坏揪他小鸡鸡,还爱一揪一拧,痛得他直想哭,他真想一直躺里面不起来。  

第一次看到这东西,苏桦怯着声问张宽,这东西太神了,很贵吧。  

张宽把嘴一撇,不屑一顾。  

蠢蛋,别人送的,我们家装修的时候,供货商送的,我老子还怕我听到,他跟本不知道那人还给了我二百块钱。  

苏桦听张宽这么说,不吭气了,再想想家里的那个只能淋浴的热水器还是妈妈再三要求,他爸才买回来的,就这还唠叨了近一个月,什么公家浴室二角钱一次,还能父子俩一张票,光这热水器用的电用的水一家三口洗一次就得八角钱,所以为了省钱,每次洗澡就像打仗一样,最后轮着的那一个还常常洗着洗着就没了水。  

他不知道张宽家还有这等好处,不用自己掏钱就有人送东西上门来。  

但那种舒服是短暂的,大部分时间里,苏桦还是待在一个他认为的没一个干净的地方,当然除了张宽的妈妈。张妈妈懒却好收拾自己,他们这群小人因为恨张宽都叫她妖精。
  妖精虽然打扮得怪异,常常什么鲜艳,什么往身上招呼,有人背后指指点点却没一个敢说到当面,但她有一手公认的好厨艺。苏桦坐在张宽家凌乱的餐桌上,忍着张宽的白眼除了可口的饭菜还吃了两顿妖精做春卷。春卷是猪肉葱丝薄皮的,外焦里鲜,再蘸上一点醋,苏桦跟本就吃不够。
  看到苏桦吧嗒着小嘴吃着手里拿着的,还盯着盘子里最后剩下的两个春卷,妖精蹲下身子捏了捏苏桦的小脸:小苏桦,下回给你包饺子,好不好?苏桦笑嘻嘻地迷着他漂亮的大眼睛说好。
  那边张宽就把眼一瞪。小崽子,还吃得没完了。,说着就把剩下的两个拿过来一个咬了一口再放回盘子里,张宽知道这招对苏桦最有用,苏桦绝不会吃他咬过的东西。妖精在上面打张宽的脑袋,张宽就在桌下踢苏桦的小腿。苏桦一委屈一害怕就想到了他妈妈,心里一酸,就哭个不停。
  妖精包的饺子苏桦到底是没有吃上。  

三天后,张保林把苏桦带出来了,进了厂里。厂办公楼前有一个很大的雕塑,苏桦还就那个到底是一个表盘还是一个地球仪和李东打过赌,后来才知道都错了,那是一个变了形的齿轮,那是爸爸唯一一次带他进厂时说的,还把苏桦架在脖子上摸了摸上面的漆着黄铜的凹槽。
  苏桦跟在张保林后面,看到那个雕像,眼睛就眨啊眨。爸爸最爱用胡子扎他了,爸爸的胡子很旺,如果早上起来不刮,就是密密的一片,妈妈就会说,看你爸,活脱脱的顶着一头高梁花子的农民。农民怎么了,我就是农民。爸爸就会拉着苏桦的手摸他的农民胡子。  

苏桦爱爸爸的农民胡子,摸起来扎扎的,痒痒的,还爱看爸爸用香皂打在胡子上,然后用剃须刀一点点刮干净。  

苏桦跟着张保林进了一间很大的会议室。坐在张保林的身边,看着已经坐了满满一圈的人,最后那个座位上坐了他的叔叔和婶婶。可自打他进来,他叔叔都没怎么抬起头过。婶婶更是没见过大场面,不停地捻着衣服角。从那天医院后再次见到这个阵仗,苏桦还是害怕,只能扯扯张保林的衣服,叔叔,我想尿尿。  

苏桦一害怕就想尿尿,这里的人他不认识,但他知道大部分是他爸妈的同事,他听张保林凑到他跟前低低地说好。就眨了眨眼出去了。  

苏桦尿完了,却找不到刚才来的是哪一个门,长长的走道里,都是双开的红漆木门,等他每个都试了一遍后,才找了回来,没等他坐下,就看到张保林大手一挥:这事就他妈的这么定了。谁他妈在叽歪,别怪我巴掌呼他脸上去。  

苏桦一脸崇拜地看着张保林,心想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也能给张宽来这么一下,最好能一巴掌呼他脸上去,就像他上次一巴掌挥掉了李东的一颗门牙。  

苏桦看了看大家,的确没人叽歪,就连那天跳着脚骂的叔叔坐在那里都没敢动。张保林的粗是众所周知的,就像他常挂在嘴边的他妈的。粗得这么个性,还能让人心服口服不容易,苏桦就从没听见有什么人敢在背后骂张保林,这也让苏桦崇拜。  

苏桦回到了座位上坐好,就有两个人走到他的身边。  

苏桦吧,真乖。  

苏桦正准备站起来象平常妈妈教的那样打招呼,就被张保林拉了起来,还把苏桦的头按了下去。
  苏桦 ,这是你陈叔叔和冯阿姨,以后就是你新的爸爸和妈妈了,你们以后就是一家人,懂了吗?以后要听他们的话。  

苏桦把头从那只大手里挣了出来,回过头来看张保林,眼泪在眼睛里转了好几圈,他终于明白了张保林大手一挥是什么意思了。  

他给他找了新的爸爸妈妈。  

可他谁都不想要,尤其是这两个完全不认识的人。  

苏桦哭了,拉着张保林的衣服小声说:我可以一个人待在那里,我不怕,我就要一个人待在和爸爸妈妈在一起的房子里。我就要一个人,我不要他们当我爸爸妈妈。  

可这次张保林没有理他。

二、苏桦有了一个新家,更倒霉的是新家就在张宽家的楼下。他的新爸爸妈妈是一对结婚近十年却没有孩子的夫妇,也因为这件事,冯阿姨在厂里在家里都饱受非议,他们原本不想收养这么大孩子,可张保林的三寸不烂之舌,再加上种种的承诺和张保林无与伦比的威信,他们终于松了口。
  苏桦记住了那天后来张保林在大会议室里说的很多话,甚至可以说是一字一句都记住了。
  张保林在那间足可以容纳七、八十人的大会议室,挥着大手,说得口沫横飞:
  从今天起,苏桦就是我们大家的孩子,也就是我们厂的孩子,每年厂里发奖金,有我的一份,就有苏桦的一份,这个我做主了,从今后,老陈他们就是他的父母,苏桦有什么事,就是我张保林的事,不管他上学还是长大成人结婚生子,都是我们厂里的大事,有谁不满意可以来找我,除了他叔叔,苏桦还有一个外婆在上海,我也已经和她沟通过了,老人家已经七十多岁了,身边也没有子嗣,没有能力养苏桦,所以她那里也完全同意,这两天就给苏桦把关系转过来,这些事我来跑,陈师傅不用你操心。唉,当时都是我提议要去黄山的,要不苏桦他爸他妈也不会出这个事,苏师傅可是我们厂的高工啊,我张保林对不起苏家,也对不起这个孩子。我给老陈说好了,这孩子永远是苏家孩子,永远姓苏。还有,你们,-------”  张保林指着苏桦的叔婶。保险和赔偿全给你们了,你们别再来这里挑事,我去你们那看过了,我不会把苏桦放到穷山沟里,有我张保林在一天,就会为这孩子做一天主。
  苏桦的记性好,有时候做梦,他常能一字不拉的把这一段话过一遍,然后就是张保林的大手,这么一挥,那么一挥,他的人生就被确定了。  

没有人反对,坐在那里所有的人都为苏桦有了着落而激动不已。  

当然,这不包括苏桦。  

就像张宽后来每天在他放学后都会拦着他,说:要不是我爸,你就是孤儿了,就去那个穷山沟了,知道吗?  

苏桦就会用力地捏着他的书桌带子,把脸气得鼓鼓的,看着一脸得意洋洋的张宽,狠狠地给他一个白眼,然后一句话不说转身走掉。  

他知道他就是真骂上张宽两句,张宽也不敢动他,因为现在不要说揍他,谁敢给他说一句重话,都会有人站出来替他出头。  

可是他不想这样,不想自大变强的不是因为自己真正的强大了,而是他最不想利用、最令他痛苦的一个原因。  

陈叔叔、冯阿姨,苏桦很快的开始改口叫他们爸爸妈妈,因为张保林两只铜铃般的眼睛瞪着苏桦,苏桦流干了眼泪,挣扎着又挣扎,奋力地冲出了张保林的禁固,跑出了楼外,还没等到找地方藏起来,就看到阿黄从垃圾箱后面喵呜一声冲了出来,绕着他转,苏桦刚蹲下去想抱,就被一只大手提溜起来,夹在胳膊窝里提进了楼,再跑再提溜,七、八次之后,苏桦被张保林紧紧地按着了两条胳膊,夹着他的头,他跑不开了。  

苏桦泄了力,回头看张保林。张保林还是那双黑亮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瞪着他。
  苏桦认输了,看着对面陈叔叔的手,指甲里还带着车间里每个人都会带着的黑油,低着头张了嘴:爸爸、妈妈。低沉而混浊。  

然后,苏桦听到两声极其陌生的答应声,还有张保林笑得嘎嘎的来了一句:好孩子。
  好孩子苏桦进了新家,有了自己的新房子,他把自己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从原来的地方搬过来,放进了新柜子里,把书一本一本的撂齐放到书架上。  

新妈妈说;苏桦,我来。苏桦摇摇头说,在家里这些都是我自己做。新妈妈讪讪地随意地问着苏桦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苏桦正想回答就听到阿黄在外面挠门,苏桦放下了手里的书,跑过去想让阿黄进来,可新妈妈先开了门。咦,这哪来的野猫,脏死了,真讨厌。一脚把阿黄踢得一声惨叫跌下了楼。  

苏桦在门口站了好半天才回到房间里坐了下来,木木地听着阿黄在楼下喵呜喵呜的叫,心里比自己没了妈还酸。再等到新妈妈再问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苏桦就回答说,没什么喜欢的,也没什么讨厌的。  

陈叔叔、冯阿姨有些生硬有些别扭地围着他转,一会给他吃饼干,一会给他剥桔子,然后问他你一个人睡觉行吧,苏桦点点头,他可不愿意和他们两个任何一个睡觉,可他没明白的是,他这里还没睡着觉,那边的两个人到了点就双双出了门上夜班去了。  

苏桦爸爸是工程师,妈妈在实验室,家里从没有人上夜班。现在,看着只剩下自己的新家,苏桦慌了,他还从没一个人晚上睡过觉,更何况外面还有一只他的猫在门外面叫他。
  苏桦紧紧地把头蒙在被子里,嘴里小声地说:我不怕,我不怕,我不怕,我什么也不怕。
  再碰到张宽说:要不是我爸你还不定怎么样怎么样的话,苏桦就会撇撇嘴,心里不屑一顾地嘀咕,你跟你老子一样,你们懂什么,什么也不懂。懂的话,为什么不去给张保林说,我还想弹琴。但他对张宽的嘀咕永远只停留在肚子里打滚。  

苏桦一直在学钢琴,五岁半开始,从没间断过。年初刚过了四级。是他们一起学琴年龄最小过得最快的一个。妈妈本来答应他今年年底发了奖金就买一架钢琴给他,就不用每天到老师那里练琴,可妈妈走了,他不能刚进一个新家就要东西,更何况他们相互之间完全还是陌生人。新妈妈根本不知道苏桦还学着琴,新妈妈什么也不知道,除了知道他叫苏桦,8岁了,别的一概不知,当然苏桦也什么都不告诉她,她对阿黄的那一脚,踢掉了苏桦的很多勇气。他没说自己怕黑,怕软体动物,不喝牛奶,不吃牛羊肉,他也什么都不说。  

他只是叫她妈妈,叫那个男人爸爸。  

在苏桦看来,新妈妈甚至根本不会当妈妈,她只会问他你吃饱了吗,穿这件好吗,这个好吃吗?她从来不陪他睡觉,也不给他讲故事,甚至从不把手伸进他的后脖子看看他出不出汗,需不需要脱衣服。让苏桦好笑的是,他们甚至不好意思听苏桦叫他们爸爸、妈妈。苏桦叫得别扭,他们听的也别扭。  

苏桦知道自己虽然又有了爸爸妈妈,其实和自己一个人没什么两样。就开始学着自己照顾自已。每天晚上自己做作业,自己洗自已的小袜子、小内裤,自己把闹钟定到6点半,自己拿了钱出门买早点吃,悄悄把新妈妈端过来的牛奶倒进马桶里,换成一杯开水,忍受着新爸爸每天刷了牙把牙刷随便放进自己的杯子里,不管是谁的毛巾,抓到了就用。忍受着他们吃饭时一点点剩菜也要留到下一顿再吃,当然,以前爸爸也是吃的,不过是抓过盘子把剩菜倒进自己碗里,现在是变了色的土豆丝和小白菜烩进了面条里,一个人一大碗。  

但新父母还是好人,虽然在苏桦眼里,他们比不上自己爸妈有条理,苏妈妈是上海人,有着上海人的精明、讲究和大城市的心理优势,而新的父母有点不拘小节,晚上不刷牙就睡,老爱吃生蒜,裤腿上沾了泥不是脱下来换而是撩起来用手抠掉,苏桦还是认为他们是好人。因为他们轮到休假就会带苏桦去游乐场,动物园,自已不吃看着他吃那些贵的好东西,带他去郊外放风筝。这时候,苏桦也高兴,觉得这样也挺好,以前不是自己哭闹,爸爸妈妈根本没空带他来。但也仅仅是玩的兴起的那当儿,大部分,苏桦还是板着他小大人一样的脸,维持着自己的小清高。还有每次他们出门的时候,总是新妈妈牵着他的手,他们从来不抱他。特别是路上碰到熟人,都会问这就是苏桦吧。新爸爸就会陪上笑脸,有点笨拙地拍着苏桦的肩膀让他喊人。苏桦就会格外留恋过去骑在爸爸脖子上的感觉。  

苏桦从没觉得自己那么多毛病。可自己睡觉穿睡衣,还把脱了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吃完饭后肯定要漱口,不能往床上坐,衣服上沾了点土都要换。每次新妈妈说:苏桦,你太讲究了;苏桦,不用每天换衣服的,你看你的衣服一点也不脏。苏桦就糊涂了,这些都是妈妈以前要求自己必须这样的,可现在似乎不对了。  

可习惯早就是一种病,苏桦调整不过来,哪怕张宽骂他,瞧你那样,娘们一样,他还是改不过来,自己一个人躺在黑暗的床上小声的唱妈妈教他的催眠曲,摧促自己快点睡着去就可以在梦里找妈妈。  

都是厂里的家属院,新的家离旧的家仅隔了两栋楼,苏桦每天放学路过都会拿那把钥匙把门打开,躺到原来的那张橙色的小床上,看看墙上妈妈给他贴的拼音表,乘法口决表,看着爸爸给他做的各种小玩具,还有那张他最喜欢的理查得.克莱得曼弹钢琴的招贴画,这些他从没想过要拿到新家里,在那里,他有的,只是一张床,在这里,有他的全部的世界。看着这些,苏桦会流泪,却什么也说不出。  

妈妈、爸爸这个称呼,对苏桦来说,给了别人就给了别人,拿不回来了。

三、张保林做为苏桦的偶像只存在了两年。  

偶像崩塌的很快,从第二次看到张保林大手一挥之后,偶像便不存在了。苏桦恨张保林,恨他大手一挥,口沫溅出两尺,自己就开始了一种他完全不喜欢的生活。同样的也恨张宽。张保林很难能见上,每天忙得都是大事,偶而在楼道上遇见,就是那张黑黑地透着强势的光芒,无形中把苏桦又压低了几分,怯怯地缩在楼角含糊地从嘴里挤出一句叔叔好。多少透着点敷衍的样子。
  而张宽却具体的每天在他眼前晃。
  从前的偶然碰面,到现在的楼上楼下,有时候上学放学的路上不由自主的就成了一前一后。但总是张宽三五成群的一伙,逗逗这个,弄弄那个,捣得大孩小孩怨声载道。而苏桦总是形单影只的一个,默默地跟在这群放肆的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群后面,贴着墙根子,生怕谁又过来笑着一张脸问他些什么。虽然张宽不敢当着外人的面欺负他,但在张宽的那个小圈子里,是没有这点忌讳的。
  小崽子。
  小不点。
  总有东西不期而至的落到苏桦的头上,有时候是小石子儿,有时候是块泥巴团儿,就苏桦那种清高的不与他们苟同的模样儿,张宽是乐得和他那些小兄弟耍着玩的。
  但苏桦对着张宽没脾气,苏桦从来不是把感情滩在外面的人,他放在心里,慢慢的酝酿,逐渐的发酵,再缓缓地透出气味来。
  在苏桦到了这个新家头几个月儿,苏桦是有点自闭的。什么人也不想见,怕别人问,苏桦,你现在怎么样啊,苏桦,还习惯吧,苏桦今儿和你新妈妈去了哪儿,苏桦真勇敢儿,苏桦有什么事就和你爸爸妈说啊-------
  苏桦不想听到这些,那种透着很随便的关心很有可能就让他难受好一阵子,尤其那里面的词,善意的让苏桦不得不陪上个笑脸。我很好,妈妈对我很好,爸爸也很好,我很习惯。这种话说的多了,似乎假的都成了真的了。
  苏桦不喜欢,可生活的这个圈子就这么大,一个厂,就是一个大家庭,没有陌生人,没有外人,那些看着有点面熟的似乎都成了长辈,什么话都能放开了讲。别人他能躲着走,可张宽不行,他就住楼上,一声小崽子,他就得跟在他屁股后面,要不,他就得等着没人的时候张宽的手脚冲上来。
  苏桦恨张宽,却只能和他来往。因为学校里没人不认识他,就是不认识的也会专门从门口路过,指指点点一番,再窃窃私语几句,然后恍然大悟一脸同情地离开,从老师到同学每天都会用最温柔的声音和他说话,一点小错也会被人们忽略不记,有的同学甚至开始送给他小文具什么的,还有的会给他口袋里塞吃的。
  苏桦,你拿着吧。
  苏桦,你吃点吧。
  苏桦,周末春游要带吃的东西,我帮你带吧。
  说的简单,没什么深意,但这些都让他气愤不已,就像冯阿姨不愿意把他原来的小床搬过来,非要给他布置一个全新的房子给他一样。他知道,在他们的眼里,苏桦是可怜的。
  而苏桦什么时候需要过可怜。以前在班上,他最干净,穿得最漂亮,都是他拿着妈妈从上海带回来的精致的小东西等着别人羡慕,什么时候全给倒过来了。他什么都不想要,亲情、恩情、友情所有他理解不了的东西他都不想要,因为他最看重的,永远的失去了。
  苏桦会对他们笑,对老师、对同学,对他们的关心谦虚地笑着,拿着送来的东西害羞的笑着,但他却不会主动地和他们说一句话。
  只有张宽不,他和过去一样骂他,踢他,叫他小崽子,而自称为大爷。
  苏桦第一次主动找张宽刚刚九岁,还就是为了弹琴的事,倒不是说真让张宽去求张保林。而是想让张宽陪他去买琴。
  钱是苏桦偶然发现的。
  原来的老房子过完年后就要退回厂里了,每天新妈妈会和苏桦去那个房子里整理东西。把一些能用的归拢,不能用的扔掉。近十几年的积累,沙发、橱柜,电器,还有墙上的照片、柜子里的衣物。这里面的东西,苏桦哪一个也不舍得扔。但他不说,只是看到新妈妈拿起一件东西就一脸希翼地看着她,他想让她看出自己表情里的内容。虽然苏桦已经九岁了,而他们成为一家人,在一起生活也快半年了,可苏桦还没有养成和新妈妈提要求的习惯。
  苏桦很快失望了。东西毕竟是旧的,有着很多不能用的原因。当然,原因冯阿姨清楚,苏桦不清楚,那些大人世界里很多东西他不是很不明白。他看着冯阿姨拿出柜子里的衣服闻了闻,还把一件毛绒大衣拿出来仔细地验看了一下一脸可惜地说,没人住的房子,东西坏的也就快。看这些衣服都霉了,样式倒还是不错的,留着穿不太好,捐出去也不太好,要不这些都卖了吧。当时就浇息了苏桦的一腔希望。
  那件棕色的毛绒大衣,是妈妈过三十六岁生日时,爸爸用了整整两个月的工资给妈妈的礼物。妈妈的本命年没有平平安安的走完。苏桦记得当地的风俗本命年一定要吃100个饺子,而爸爸不会做,做为上海人的妈妈更不会,那天爸爸说去街上买点回来,可妈妈赚街上的饺子太大了,100个怎么能吃得了,再说,也太脏。他们没有吃饺子,所以,妈妈没有熬过去,还带走了爸爸。
  苏桦抱着那件大衣站在柜子前,小脸白白的,看着妈妈把里面的衣服都看了一遍,把一些看着很旧的打了个大包,放进柜子里,视线最后又落在了这件大衣上。
  快放下,苏桦,我刚刚看里面有点生虫了,别沾身上。
  苏桦犹豫了一下,明明看着好好的,不知道这虫是什么样子,但还是放下了。
  当然他还是留住了一些东西。每天放学后,他会抓紧时间跑过来,收一点东西放在一个小纸箱子里。妈妈在他过生日时织的黄色的毛衣,爸爸给他焊的小自行车、亲手扎的风筝、还有他们一起出去玩时的照片,当然还有那张钢琴的招贴画,然后就在柜子的最底层的抽屉里,苏桦看到了钱,装在一个白色的信封里的,厚厚的一撂。
  他数了数,足有两仟,然后他去找了张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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