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与黄丽明通话是在2005冬天。电话里的她中气十足，记忆清晰，一点都听不出是位98岁的老人。2007年3月我去波士顿开会，又去她住的老年公寓专门做过访谈，那时她刚庆祝过百岁大寿。第一次见面，她穿着中式的织锦缎面棉袄，短发齐耳，气色很好，望之如70许人。再一交谈，除了略有重听，她的思路还很清晰。当时我想，是否因为她早年是体育教师，所以身体才保养得那么好？

黄丽明的一生早年固然还算顺利，文革中却着实吃了点苦头。她于1907年1月出生于一个基督教徒家庭。后来在教会大学南京金陵女子大学上学，是体育系学生，后来又在美国的威斯理女子学院读了硕士之后回到金女大教书。1949年以后她在南京第四中学教书。文革中受到冲击，不但家产被没收，而且遭到红卫兵毒打。1979年从香港美国领事馆得到签证到美国定居。

我采访黄丽明原本是为了研究金女大的历史。听她谈记忆中的吴贻芳校长、谈美国传教士德本康夫人和魏特琳女士，谈过去的同学朋友，比如后来成为海军将领的地质和海洋学家、她的好友刘恩兰，仿佛七八十年前的往事就在眼前一样。可是黄丽明本人的故事也非常精彩。作为一个活了一个世纪的老人，她的个人经历和中国现代的很多大事密不可分。听她说起1927年国民军北伐进入南京，要到金女大搜捕美国传教士，她拒绝带路，情况十分惊险。四十年代她在日据的上海，又被日本哨兵刺了一刺刀，幸好冬天衣服厚，没有受伤。从个人的角度来说，她又经历了流产、孩子夭折、丈夫早逝等不幸，文革中的遭遇不用说了，更是凄惨。然而令人肃然起敬的是，经历了如许多的风风雨雨，她始终对生命充满乐观的态度，否则大概也不会活到百岁高龄。我想，这其中她的信仰基督教起了很大作用。

与黄丽明的电话和见面访谈中，我觉得最有意思的是她的留美经历。比方说，当年她在威斯理学习时，老师说她太瘦，结果两个月中增重20磅：“幸好我的衣服比较宽大”，她说。问她吃了什么，她说最爱奶油和冰淇淋，那时宿舍餐厅每周五供应冰淇淋，美国同学知道是她的最爱，所以有时也愿意割爱，让她多吃几份。她的宿舍正对着威斯理有名的Lake Waban，冰心当年是译作“慰冰湖”（安慰冰心对故国和家人的思念也）的，风景如画。她又回忆起当年某教授的课，说是第一次考试成绩超过90分的就不用参加大考。经过一番努力拼搏，她也是那次90分以上的五个人之一。美国同学非常惊奇一个外国学生能考得那么好，她们把她抬到肩膀上，绕教室一周。“两位日本留学生就没有我考得好”，70多年以后回忆，黄丽明还是不无得意。那时原南京金陵大学（金女大的邻居）校长陈裕光的弟弟陈裕华在麻省理工大学（MIT）念建筑，每到周末就要从波士顿到威斯理来接她，请她去波士顿吃饭游玩，追求得甚是热烈。黄丽明说她其实不想那么早结婚，因为觉得自己年纪还小，要多做事业。不过因为陈黄两家是世交，知根知底，后来回国了，黄丽明的大姐劝说她嫁了。我曾经见到过她的婚礼照，她戴着金丝眼镜，穿着白色的婚纱，非常清秀文雅。

作为中国最早的大学体育系毕业生，又是中国最早的女性体育教育家，黄丽明曾在1936年随中国体育代表团参加过柏林奥运会。她负责两位参赛女选手：号称“美人鱼”的游泳运动员杨秀琼和赛跑选手李森（音译）。中国队当然是全军覆没，让当时随同前往的体育教育和理论专家深感“东亚病夫”称号的耻辱。可是，黄丽明也记得李森虽然比别国运动员整整落后两圈，却还是不屈不挠，坚持跑到终点，赢得全场“暴风雨般的掌声”。

2007年我去采访她时，黄丽明特地让儿子去附近的中国城买了一些蛋塔豆沙酥之类的点心招待我，盛意很是可感。周一突然收到她儿子的电子邮件，说母亲已经于10月22日凌晨去世，永远安息于“上帝的怀抱中”了。

附：黄丽明生平大事记（家人提供）

清光绪三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农历丙午年冬月22日，公历1907年1月6日），黄丽明女士生于南京。祖籍广东花县。她出生于一个清贫的基督徒家庭。祖父是私塾先生，通过德国宣教士信了耶稣，并加入了同乡太平天国领袖洪秀全的拜上帝会。太平天国在广西金田起义北上，祖父留在广东家乡坚持信基督耶稣。父亲黄郎山由教会送往德国留学。回国后到德国在南京的领事馆工作。被清政府任命为蓝顶官员。黄丽明女士出生五个月后，父亲由于在北京筹建万生园（动物园）染上了动物病，与世长辞。黄家从此靠德国领事馆微薄的抚恤金生活。母亲黄胡慧云，广东中山县人，生于基督徒家庭。舅舅与孙中山一同参加辛亥革命，为早期革命人士。

黄丽明女士是家中最小的一个孩子，有4位姐姐（黄丽婵，黄丽德，黄丽金，黄丽群），一位哥哥（黄道民）。

黄丽明女士从小进入南京基督教基督会办的基督女子中学（后改为中华女中）附属幼儿园，后就读于附属小学，直至1923年中学毕业。
1923年进入金陵女子文理学院（金女大）体育系学习。
1927年 金陵女子文理学院体育系毕业, 年仅二十岁。与黄丽明在金女大体育系同时毕业的还有杨晓让、张彩茂。她们是金女大体育系首届毕业生，也是中国大学体育系毕业的最早的三位女性。
1927年~1929年，在本校任助教。
1929年以优异的成绩得到美国麻州著名女校 Wellesley 学院的全额奖学金。
1929年~1931年，美国Wellesley 学院体育系研究院学习。
1931年得到硕士学位前夕，由于中国北伐胜利，在中国的外国企业的第一领导必须换成中国人，金女大校长吴贻芳急电黄丽明，要她立即回国接任金女大体育系主任职位。黄丽明无法继续博士学位的学习，于1931年得到Wellesley 学院的硕士学位后回国。
1931年~1946年，黄丽明任金女大体育系主任，教授。
1933年与陈裕华教授结婚。
1934年生第一个孩子陈俊懿
1935年生第二个孩子陈农辉

工作加家庭劳累，第三个孩子流产。

1936年，抗日战争爆发。黄丽明即将分娩，由于路途遥远辛劳，无法随学校入川。她代表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到上海英法租界与圣约翰大学，之江大学，沪江大学，东吴大学，五所基督教大学成立基督教联合大学。黄丽明任金陵女子文理学院驻沪主任，行金女大敌占区代理校长一职。并兼管基督教联合大学女生体育及舞蹈等。

1937年第四个孩子陈农生出生。由于抗战，得不到很好照顾，孩子出生后十九天去世。

1942年珍珠港事变，日本无理强迫基督教联合大学关闭，黄丽明女士带了只差半年就要毕业的两位学生邬鹤琴和喜勲回到南京家中继续上课，直至她们毕业。
因着在创办基督教联合大学时所作的贡献，黄丽明获得到金女大校长吴贻芳颁发的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终生教授奖。基督教联合大学被迫关闭以后，黄丽明不愿为日本侵略者工作，在家赋闲。但保留金陵女子文理学院体育系主任，教授一职。

1944年第五个孩子陈俊杰出生。

1945年日本投降，黄丽明参与金女大回南京复校的筹备工作，同时筹建恢复南京明德女中。由于双重工作难以胜任,1946年黄丽明辞去金女大体育系主任。

1945年~1952年，任南京明德女中校长。

1947年第六个孩子陈农恩出生。

1952年~1972年，任南京四中教师。

1962年丈夫陈裕华教授因病去世，她失去了最亲密的伙伴。在她最痛苦与想念丈夫的时候，神有话对她说: “这义人被收去是免了将来的祸患。” （圣经：以赛亚书 57-1）。此话使黄丽明得到安慰。更在文革中被证实。

1966年开始的文革给黄丽明带来一生中最大的灾难，她曾被棍打，脚踢，开水泼，抄家，抢劫，克扣工资（至今一直没归还），赶出家门等等，但靠神的恩典，她坚强地活下来。如同经文所说，虽然行过死阴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有神的同在。

1972年退休。

1979年在古稀之年取道香港，来到美国。在美国为了谋生曾在地铁卖报纸，做清洁工，幼儿园老师等。更多时间是在教会事奉神，做翻译，司琴等工作。

黄丽明女士还担任过：

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全国同学会主席
南京基督教女青年会董事会主席
上海基督教女青年会董事会主席（抗战时期）
中国全国体育常务委员会委员（唯一的女常务委员）
1936年德国柏林举行的世界奥林匹克运动会，黄丽明任中国代表队女运动员指导
南京基督教莫愁路汉中堂妇女委员会主席
南京基督教莫愁路汉中堂司琴
国民政府南京市（首都）参议员
美国波士顿Brookline 华人教会董事会主席
美国波士顿郊区华人教会锡安团契副团长
美国加州华人教会司琴，翻译
美国赞美敬拜教会执事会主席

2009年10月22日 在波士顿去世，享年龄10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