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铁军是研究农业农村农民的专家，他曾经对朝鲜的城市化教训有过精彩的总结。朝鲜仿照苏联，过早实现规模化机械化种植，不被需要的农民进城变成工人，但是国家被封锁后，没有石油供给，拖拉机趴窝，工厂熄火，一夜从工业时代被打回原形。为了吃饭，劳动力必须重返土地手工耕种。但是人已经不会农事也懒得辛勤劳作，粮食产量大大降低，农业一蹶不振。

温举这个例子，论述过早开始城市化进程对发展中国家来说不一定是好事。在我看来，归根结底，还是工业革命时代，石油是核心资产，有自然资源的国家没有（或者说不需要有）制造体系，有廉价原料和劳动力的国家严重依赖能源和市场，被国际大分工拆分的国家，像是蛋糕店的学徒，掌握不了配方和运营，只能给老板打零工。全球化时代，大多数国家严重依赖国际贸易。特别是发展中国家，对发达国家经济形势的依赖已经到了"看天吃饭"的地步。朝鲜例子极端，但是深陷债务陷阱的拉美国家，在国际贸易低迷时进出口萎缩，失业暴增，政局动荡，又何尝不是另一个版本的朝鲜呢。这种国际市场相互依赖下的脆弱，只能由国内经济发展的韧性对冲。又有多少国家有这种韧性？

以改革开放为号角，入世为标志，中国加入了世界市场。但这条路从来不是平静的。从92年东南亚经济危机，到08年金融危机，再到如今的新冠疫情，作为一个在国际贸易链条处于中下游位置的国家，每每抗住了进出口外贸被冲击的打击，逐渐实现产业升级，向链条上游挪动，对比其他金砖四国，中国经济发展的韧性可见一斑。其中政治稳定这个原因自然不必多说，另一条，大概战略纵深了。中国的农村和农业对失业者形成了兜底，像一块巨大的海绵一般吞吐着被经济形势驱使的劳动力往返于城市和乡村。可以看到，城市化进程越发达，社会中下层特别是无产者越脆弱。每每遇到经济危机和失业潮，无产者失去经济来源，直接威胁生存，因此会爆发大规模的游行抗议。这次疫情，一些国家宁愿不测不医，坐视数十万人死去，也不愿强制国家经济休克控制传染规模，背后的原因正是大量选民对经济活动的依赖。

无产者失去劳动机会，比农民的命运更惨：农民起码还有土地和种子，自身拥有生产资料，自己总能糊口，无产者则严重依赖社会生产，除了自己的劳动力一无所有，一旦失去劳动机会，就失去了劳动力变现的条件。自给自足，这个小农经济的本质特征，正是这种经济模式的韧性所在。因此，在遭遇经济危机时，城市化进程基本完成的国家，如果没有国家救济，人的失业基本是硬着陆。而仍然存在大量农民工和小农经济的中国，最差不过是回老家种地，仍然能生存。如果说劳动者兼具工人和农民的身份，在经济形势的起起伏伏中切换，那农业和农村这块海绵缓解了人失业的痛苦。可惜的是，城市化的进程似乎是不可逆的，人一旦长期间是工业劳动者，农业要发展既然必须集中化机械生产，农村必然失去人口而荒芜，这块海绵终究会越来越硬，再不能保持自给自足的韧性了。我这一代人，似乎已经完成了从农民工到城市无产者的过渡，放眼望去，农业经济已经严重机械和旅游，失去了小农经济的特征。

三农一直是中央1号文件，今年更是推出了农村土地流转，希望搞活农业。资本的注入将改变现有农业经济的样态，加速规模化机械化种植，使被闲置的土地重新得到开发和利用。如此，小农更是无法逆转的成为城市无产者或有产者。在这场巨大的历史浪潮中，我们会有怎样的未来呢？失去生产资料，我们如何维系生存的安全感？明明收入更高，生活更好，不安全感反而更大了。这样想来，其实人类创造的灿烂文明，从来都笼罩在客观的威胁中。古时候，农业经济，洪水、干旱、瘟疫、战乱威胁着人的生存。工业时代，洪水和干旱被人类工程改造了，但是瘟疫还在进化，战乱会爆发，正常的社会生产仍然会面临天灾人祸。人从未能掌控自然，反而依附自然，依附在自然的灾害与次生的人祸中。政府的救灾能力，从来都是执政的重要合法基础。特朗普放话要用各种方式惩罚中国，不知这天灾衍生出的人祸，会经历怎样的过程方能平息。

想承包一个山头。像是被大网拢住的小小昆虫，还满怀希望的畅想拥有自己自由支配的一朵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