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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天笑耄耋忆旧

包天笑(1876-1973)是著名报人和小说家,也是我的苏州同乡 。他一生笔耕不辍,从与杨紫麟合译《迦因小传》步入文坛起,著译作品近二百种。古稀之年,他偶得一梦,和去世半个世纪的慈母重逢,醒后不胜怆然,遂起意写回忆录。他的《钏影楼回忆录》和《钏影楼回忆录续编》动笔于1949年,但直到1971年才完成出版。一本四十万字,另一本十几万字。前者从作者出生一直写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从个人的家庭生活和生平经历,反映了中国社会转型期的重大变化。

作者出身小康之家,父亲在他十七岁时就因病去世,家里的生计要靠母亲刺绣维持。在这种情况下,包天笑在19岁时考取了苏州府的秀才,同时也坐馆教书,补贴家用。可是适逢维新变法,中国社会向往新知识、期待富国强民的动荡时期。在新时代如何安身立命,就成为包天笑这样受过传统教育的文人首先需要考虑的问题。

他曾和志同道合的朋友在苏州办书店,出版木刻月刊,出售日本来的新书,一度也学习外文。兜兜转转,他最后步入报界,先后为《苏报》、《时报》、《小说林》、《晶报》、《立报》等捉笔。他在清末民初文化界的丰富经历,足以为研究近代文化史的学者提供宝贵的第一手资料。

不过,我这个外行读来最感兴味的,却是包氏描摹的当年姑苏。他日后走遍大江南北,但苏州毕竟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他提到的刘家浜、桃花坞等都是我从小熟悉的地名,他说起的启蒙读书、婚葬礼俗等却带有那个时代特有的印记,在我是闻所未闻了。

比方说,他五岁启蒙,仪式非常隆重。外祖家送来一担礼品:一头放小书箱,里面个有一部四书、一匣方块字、其余文房四宝应有尽有;另一头则是一盘定胜糕和一盘粽子,去“高中”之意。而且粽子包得非常特别,一只是四方形的“印粽”,另两只是细长笔管形的“笔粽”,谐音“必中”,都是善祷善颂的讨喜话。第一天上学,又有母舅身穿礼服,亲自带他去拜先生,即使私塾就在一个大门里,穿过花园就是。放学时,先生还要把他的书包翻转让他带回,这是暗喻他“书包翻身”、即读书发迹的未来,讨个吉利。

作者从苏州到上海,最初坐小火轮要十八个小时(现在高铁大概半小时),随身行李不但有笨重的木箱、铺盖卷、带着网兜的竹篮——网篮,还要自带马桶和“夜壶箱”。最后这样家具,我小时家里也有,作为床头柜用,包天笑那时却是名副其实。夜壶箱做工考究,外面看象方正的小书箱,中间放青花瓷的便壶,上面还有抽屉可以放置笔墨、书笺之类,有时还刻上一句古诗:“诗清都为饮茶多”,苏白中“诗”另有谐音,让乡党看了会心一笑。

说到旧历新年的习俗,包天笑列举封井(除夕封,初五开)、接灶、挂喜神(祖先遗容)、装果盘等之外,又说到他母亲生前的一桩义举。某年除夕过了午夜,父亲的相识突然来访,神情惶急,不可终日。他因为挪用钱庄的公款做投机生意,欠下四五百大洋,眼看就要事发。他家里母老子幼,如果丢掉工作,只有死路一条。 包父手头只有几十块钱,杯水车薪。时间紧急,包母看到来客神色不对,对他父亲说,救命要紧,毅然拿出自己所有的黄金首饰,包括一对二两重的金绞丝手镯、孩子的金锁片、小手镯等,帮助对方度过难关。事后方知, 来客把他家当作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成功就要自杀。包天笑牢记母亲的作为,后来给自己取了个“钏影楼”的别号,以之纪念,这也就是他回忆录书名的来历了。
在鸳鸯蝴蝶派作家中,包天笑与徐枕亚、李涵秋、周瘦鹃、张恨水等被称作“五虎将”,而且名列榜首。但他一直不承认自己是鸳鸯蝴蝶派的作家,因为自认作品是揭露社会黑暗、反映民生世情的。读完了他耄耋之年出版的《钏影楼回忆录》和《钏影楼回忆录续编》,觉得他的这份坚持也自有道理。

这两本回忆录,记述老人在民国年间的见闻、往还。他是文人、报人,叙述重点自然集中在这两大块。他提到曾朴(《孽海花》作者)、吴沃尧(《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作者)、周瘦鹃和平江不肖生(即《留东外史》的作者向恺然)等相交和同事,说起春柳社、南社的“两个和尚”:弘一法师李叔同与曼殊上人苏曼殊的样貌行状。他创作《留芳记》时,去北京了解辛亥革命前后的史实,又和梅兰芳发生交集。他说到梅老板和他们一起吃饭相当麻烦,因为要保护嗓子,这也不吃,那也不用,酸的不吃,辣的不吃,北方的白酒不喝,连南方的黄酒都不入口,却偏偏爱好苦瓜。不过,大艺术家的性格极为谦冲,彬彬有礼,曾给包天笑看他十几岁时拍的照片,自嘲“两只招风耳,”一脸傻相。

包天笑交游极广,又常在全国各地旅行,多有青楼冶游之事。他对自己出入花丛的历史并不讳言,并且说到同行的诗僧、不忌酒色的苏曼殊,以及借此和达官贵人称兄道弟、搜集政治信息的报人邵飘萍和他巾帼不让须眉、夫妻连袂去喝花酒的太太。不过,包氏文字蕴藉,点到为止,无猥琐气,也无措大气,令人欣赏。

更重要的是,他把自己在京沪等地饮食、住宿、出游的经历详细写出,不啻为读者提供了一幅幅生动有趣的民俗画。比方说,他在北京住,说这里“晴天象香炉,雨天象荷花缸”,可见道路尘土飞扬,泥泞不堪。他一面批评北京的饮食不够精细,当地名点萝卜丝饼、千层糕不过尔尔,比不上苏州的茶食,这点和周作人意见相同。另一方面,他又提到北京人的菜肴中忌讳说“蛋”,炒鸡蛋叫做“摊黄菜”,水曝蛋也改为“卧果儿”,因为蛋字在当地方言中多为骂人话。

包天笑的回忆录也提供了一些有关民国新闻界人物、事件的宝贵资料。他在《时报》供职时间最长,写到同事陈景韩,静时口叼烟斗,动时骑车如飞,亲友婚丧喜庆,概不送礼。包天笑也曾为张恨水代庖,主编过上海《立报》的副刊《花果山》。他谈到这份报纸的特色是:不登广告;不受报贩威逼;每版如有超过限额的错字,每出现一个,校对先生罚款1个铜元,作为大家消闲茶点的公费,所以报上错字极少。

包氏笔头了得,娓娓道来,妙趣横生。这些文化和社会生活的掌故,我这个新闻业外行也看得津津有味。可惜作者写《续编》时已经九十多岁,精力有所不逮。他只写了十万字左右就停笔, 未几又下世,让人遗憾多少生动、真切的记忆从此失落于时光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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