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非常敬业的校长。如今还是每天早上7点以前出门上班，8－10点去听教师上课。回家来有时也会提到他的所见所闻，比方说某老师不知道“侪”字怎么念云云。我之所以要听课不是自觉自愿，却是事出无奈，只因为我校教师评估的重要环节之一就是听课。本学期我要主持一位日文同事的第三年评估，还得参加另一位性别研究专业同事的第二年评估。所以从今天开始，连着三天，我得去听两位老师各自教的三门不同的课。其中日文课还要求至少连续听两堂课，以便估测授课者对外语教学的整体把握，结果我自己还得折腾调课。

今天下午听的是日文同事M教的一门题为《日本恐怖片》的文化课。上周她已经提供了一份教学大纲。我看了一下，M的教学设计是按照时间顺序，从《源氏物语》开讲，涉及日本民间故事，能剧，一直到日本现代文学和电影中的鬼怪灵异情节。她的主旨是希望通过对这些不同类型作品的分析帮助学生了解日本的社会，历史和文化。这个专题研究应该能吸引相当一部分美国学生：有的是对“恐怖片”这一电影品种有兴趣，有的则是痴迷于日系动漫。难怪最初注册的学生不少，总有二十来个。不过M还是挺重视对学生说和写的训练的，教学大纲上明确指出，本学期除了学生分组针对阅读功课设计问题并且领导全班讨论之外，还有四篇1－2页的小文章，一篇4－6页的期中考试文章，和最后一篇7－10页的期末考试文章。这符合我校一贯强调训练学生口头和书面表达能力的宗旨。

据我的经验，与外语教学的不同，在美国教文化文学课最难的是既要让学生活跃参与，又要控制好课堂气氛，使每次讨论都能有条不紊而且层层推进，而不是漫无边际，浪费时间。所以，我特别关注的就是M如何解决这两者之间的矛盾。说起来，这位同事也真不容易。如今37岁，身怀六甲，且是将近五个月的双胞胎，在国内大概早就在家“保胎”了，她还要经受这一番考验。而且今年她的丈夫刚刚在另一所大学找到一个新工作，上个月搬到了别州。现在是夫妻两地分居，周末丈夫开车5小时回家，两人才能鹊桥相聚。可见创业艰辛，谋生不易，即便在号称“象牙塔”的大学校园亦是如此。

这门课每周二和周四下午2：15－4：05上课。我走进教室时，只有11位学生（应该一共17人），后来听说有两个参加网球比赛去了，三位迟到了，而其余的则不知所踪。在我的中文课上，迟到估计要“挨骂”，因为上课50分钟，每一分钟都很宝贵，而且学生拖拖拉拉对整体课堂气氛也不好。有一位同事教早晨八点的中文课，他的做法是到点就听写考试，晚到者后果自负。我还没那么狠心，可是对于屡次迟到者肯定会备加“关注”。学生都是如此，你严一点，他们就上心一点。你松一点，他们多半会找出更多空子。

M正在安排PPT的投影。上课时她先用PPT展示，让学生了解了一下这堂课的大体安排（不过后来可能因为紧张漏做了一步，又返回），然后宣布日后口头发言的日期和分组成员名单，并明确阐述了她的要求。接下来她又花了很长时间把上堂课没来得及讨论的问题又拿来讨论：她的做法是每个学生课前做完阅读功课以后，都要在网上发布一个讨论问题，这样上课时大家都有话说。由此带来的副作用却是上课任务往往不能按期完成，因为既然有问题，她就要一一提出讨论，不好厚此薄彼。不过学生们就几个鬼故事提出的问题以及由此引发的讨论，有些还是相当不错的。比如，有人提出水一向象征“清洁”，“重生”之意，为什么日本鬼故事中多的却是尸体沉井，日后化为鬼作祟。就有人反问，所谓“水象征重生”是否是基督教“洗礼”的影响，日本文化中并没有类似传统？直到三点半，课程进行了一个多小时以后，M才让学生休息5分钟。

课程的下一半，讨论的是《源氏物语》中的鬼怪情节。M对时间的掌握还有不足，所以本次课的重点反而没有足够的时间讨论。当然因为阅读材料的问题，学生们也更多向老师发问而不是彼此讨论。《源氏物语》中的世界毕竟离现代美国学生的生活太遥远了。且不说紫式部所描摹的审美情趣不是今人所能欣赏的，就是要读懂有关情节，比方男女之间的交往，也需要对当年的社会风俗，文化背景有相当的了解。据M的解释，平安时代日本上流社会女人和孩子是另居一处的，女主人完全掌握家政方面的大权（当然有很多佣人为她服务），而男主人只是不时来访，提供经济方面的资助。M还让我们看了一张图片，男女主人在屏风的一面，佣人们在屏风的另一面。佣人们除了能在屏风的底下瞥见女主人的长发和裙裾以外，只听得到主人们的声音而看不到他们的面貌和行为。我突发奇想：《源氏物语》中很多关于香味，声音的描绘，以及对于各种“蛛丝马迹”的幻想和迷醉，恐怕都来源于这样的场景吧。就象法国符号学大师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说的，最诱人的景象不是一览无余，而是衣裳之间的缝隙：若隐若现，似有似无，才更能催动观者的想象力。可是这样的调调，这些十几二十岁的青年学生未必能体会和欣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