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汉都是男人，不会劫持我的。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我们穿过马路，顺着第九街人行道向会议中心大门口走去。前面不远处，人行道路边摆放着几个颜色不同的垃圾箱，我突然发现在一个黄色的垃圾箱上面，放着一个黑色的电脑包。“小金，你看，垃圾箱上有个黑色的电脑包。”我手指着垃圾箱尖叫起来。
“欸，真的！”小金一个箭步冲上去抓起黑色电脑包，“哇，真是我的电脑包啊！”
一个同伴说：“一定是被贼抛弃的空包。”
另一个同伴说：“快看看包里面的东西还在吗？”
小金迅速拉开电脑包的拉链，翻动着包里的东西，他铁青的脸孔微微露出笑容。“护照在，资料在，电脑在……”突然，他的脸孔掠过一丝惊喜，从包里取出一个装着厚厚一沓美金的白色信封，“美元，我的美元也在，哈哈！”他开心地跳了起来。
“快数数钱少没少？”
小金快速地数着钞票，激动地手指微微发抖。“没错，正好一万元。”
“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一定是贼没发现这笔钱。”
“不是。”小金坚决地否认，“电脑包丢的时候，装钱的信封是封着的，现在是打开的。原来里面全是100元整张的钞票，现在有100元是零钱。”
“奇怪，贼偷了钱怎么又扔掉了呢？”我向四周望去，附近没有任何可疑迹象，远处路口那个叫德克的黑人正忙着向路人卖伞。这时我才注意到，天空又下起了靡靡细雨。
一个同伴说：“一定是个笨贼。”
小金说：“是啊，太不可思议啦！包里只少了一本书，我在会场上得到的一本医学书，《心脏病学》。”
我说：“我刚才在纽约大道路边看到一个流浪汉在读一本《心脏病学》”
“啊？贼不图钱只偷书！更不可思议啦。”
后来，我们陪小金去警察局报了警。警察分析可能是哪个流浪汉偷走了他的包，看到里面现金数额巨大，害怕犯罪，又悄悄送了回来。说不定他认出失主，有意丢弃在失主即将经过的路边。不管怎么说，东西找到就好。警察告诫小金今后外出不要携带巨额现金，太危险啦，再说在美国随身携带巨额现金也涉嫌违法。
听到警察说的最后一句话，小金吓得吐了一下舌头，急忙领着我们离开了警察局。
“今晚我请客，安东医生，你选地方。”在回酒店的路上，小金慷慨激昂地从信封里抽出几张美钞。
我提议：“我们到酒店附近第十三街的麦当劳快餐店吧。”
立刻有人反对我的提议：“不去，那是弗兰克金公园里的流浪汉常去的地方，我们去唐人街的中餐馆。”
那天晚上，我们在唐人街的一家中餐馆美美地饱餐一顿。大家的心情没有受到华盛顿连绵阴雨的影响，反而为小金的巨款失而复得感到高兴，开心地庆祝了一番。
两天后，我们团离开华盛顿回国了。从那之后，我只见过小金一面，他告诉我他换公司了，可是，华盛顿丢包那件事他一直感觉莫名其妙。或许，他至今也不明白遗失的巨款怎么会突然完璧归赵。
之后的十几年，小金丢包的事情像一个诡秘的谜案一直缠绕在我的心头。我对很多人讲过这个故事，可是没有人相信这是真的。如果是我捡到这个电脑包，我会连包带钱交到警察局；如果是个贪财的人捡到这个包，他会把钱留下，把包随意甩掉，不会那么巧，刚好放在我们开会经过的路上。我常常暗自推理，如果是哪个惯贼偷了小金的包，他绝不会因为赃款巨大吓得马上扔掉或想方设法还回来，相反，会疯狂地挥霍，然后再继续偷盗；一定是哪个流浪汉偶然偷走了电脑包，发现里面的巨款后吓得不敢继续犯罪。我们那天清晨发现垃圾箱上的电脑包时，大街上行人稀少，除了德克在远处卖伞，四周没有其他可疑的人。难道偷包的人是德克吗？另一个叫布里斯托的卖伞的人是谁呢？纽约大道路边那个读《心脏病学》的白人乞丐又是谁呢？他怎么会有参加会议才发给每位参会代表的新书呢？难道他是那个偷包贼吗？可是，还包的人肯定不是他。
时隔十三年当我再次来到华盛顿会议中心时，往事不禁又浮现在我的眼前。会议午休期间，我走出会场，不自觉地来到第九街会议中心一侧当初发现电脑包的人行道上，我下意识地寻找我记忆中的那几个五颜六色的垃圾箱，然而，空荡荡的人行道上早已不见垃圾箱的踪影。此时，我突然产生一种怀旧的心理，要重走一遍从华盛顿会议中心到第十四街希尔顿花园酒店的路，我想看看酒店旁边的弗兰克金公园和那里的乞丐们，还要到第十三街的麦当劳快餐店买一杯可乐。
我冒着靡靡细雨踏上了华盛顿会议中心门前的K大街，一路寻找着记忆中的影子，穿过第九街、第十街、第十一街……当我站在第十二街路口等待红绿灯时，一位身高一米八左右，健壮的白人青年并排站在我的身旁，友善地对我说：“Your first time to Washington？”
“No.”我猜他一定看见我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以为我是初次来华盛顿。
“Do you need any help？”
“No.Thanks.”我客气地说。我确实不需要任何帮助。
“Do you have any change？”他终于开口讨钱了。
“No.”我猜到了他会向我讨要零钱。不过，不是我吝啬，此刻我的口袋里确实没有零钱，只有一张100美元的大票。这个城市里的一些穷人有讨钱的习惯，我第一次来这里时已经领教过了。十三年前来华盛顿时，也有过一个女士在马路上问过我这句话，我当时不知道“Change”是零钱的意思，过后才反应过来，她在向我讨钱。
在第十三街路口，一位年迈的黑人乞丐端着一个一次性空茶杯朝我走来，我有意躲开他，向左手边第十三街的那家麦当劳店走去，我打算进去换点儿零钱，或许我应该做点慈善。
我从麦当劳店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杯可乐。站在第十三街的人行道上，朝马路对过的弗兰克金公园望去。岁月流逝，公园的现貌与我记忆中的模样大相径庭。虽然原来的一棵棵苍天大树还在，可是茂密的小树丛和奇花异草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的是一片高低起伏、开阔得连小松鼠都无处躲藏的绿地、一目了然的弯曲小路、一排排的绿色长椅和成群结队穿着冬装的流浪汉。看到公园里成堆的流浪汉聚集在一起，我没敢轻易地从公园中间的小路穿过。
淅淅沥沥的雨点儿时小时大，我的头发和西装已经被浸湿一片。我站在第十三街与I大街的交叉路口向四周望去，约翰·巴里将军的塑像依然屹立在公园的西部，十三年前我曾在那尊塑像前留过影；南面的纽约大道似乎比原来拓宽了许多，高楼林立；公园四周似乎也曾加了一些新的高层建筑。
“Umbrella，umbrella.”一个人在我身后吆喝着卖雨伞。我回头一瞧，一个五十几岁模样、蓬头垢面的黑人男子拎着几把黑色的折叠雨伞，一瘸一拐地朝我走来。
“Man，It’s raining.Take one.”他站在我身旁不停地劝我买伞，说什么下雨了，买把伞遮遮雨吧。
“How much is it？”我有点儿动心了，询问他伞的价格。
他简单地伸出一只手。
“Fifty？”我惊叫起来，五十元，不可能吧。突然，我看到他的左眉中间有一道刀疤，我惊呆了，难道他是德克？德克应该是四十几岁呀，怎么会变得这么苍老呢？
“No，only five bucks.Very cheap.”
原来只卖5元钱啊，比十三年前便宜多啦，看来美国现在经济确实不景气。
“Deck？”我突然喊出他的名字。
“You know me？”他一愣，吃惊地瞪圆眼睛看着我，那表情似乎在问：你怎么认识我？
“Yes，I had bought one from you many years ago.”我告诉他,我当然记得他，多年前我花30美元从他手里买过一把雨伞。
“Many many people did too.”他不以为然地笑笑，摇摇头，似乎在告诉我：此时非彼时。接着，他问：“Are you Chinese？”
“Yes.”我告诉他我是中国人。他显然记不住我了，这些年从他手里买伞的人太多了。在他的眼睛里，中国人的相貌都是一个模样。即便不是如此，岁月流逝，熟人也会变成陌路人。我递给他5元钱，拿过一把雨伞撑了起来，随口称赞道：“Good one.”
他说：“Made in China.”
我虽然没看商标，但我肯定它是中国制造，说不定还是浙江杭州制造呢。看来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卖伞。我忽然想到了十三年前小金丢包的事情，那天早晨会不会是他把包放在垃圾箱上的呢？我决定问他一个奇怪的问题。“Did you remember you had picked up a black computer bag in the hall of the Washington Convention Center 13 years ago？”我特别避免使用“偷盗”的字眼，而挑选了一个“捡包”的词。
他用力地摇摇头。
我没有抱什么希望，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种捡到东西的平常事情很难让人记得住，或许他根本就不是那个偷包的人。但是，假如他真是那个偷包的人，他一定会记得曾经在一个包里发现一大笔巨款，所以我马上补充了一句：“There were ten thousand dollars in the bag.”
听我说到包里有一万美金，他像触电似的，一下子踮着脚单腿蹦起来，吃惊地瞪着我，嘴里重复着：“Ten thousand dollars！I remember.I remember it……But I gave it back to its owner.”
“Yes，you did.”我没想到他这么爽快承认了那件事是他干的，我喜出望外，伸出一个大拇指称赞他。然而，我无法矜持，无法委婉，我耐不住好奇心，急于知道他为什么后来连包带钱完璧归赵，便直接问道：“Why did you give it back？”
“Who are you？”他有点儿怀疑我是失主，所以不断地问我是谁，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我告诉他我是失主的朋友，仅此而已。
“I’m a homeless but not a criminal.”他简单地回答了我的疑问，他是个流浪汉不是罪犯，或许这是他最直白的感受和表达。
“You are a nice homeless.”我夸奖他是个好人，听到我的夸奖，他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开心地笑了。
我突然想起来电脑包还回来时里面少了一本医学书，便问道：“But then，why did you take away a medical book？”
他回答说：“My friend Bristo suffered from heart disease， he liked to read medical books.I gave it to him.He died two years ago.”原来他的伙伴布里斯托患有心脏病，喜欢读医学书。讲到他的伙伴布里斯托两年前不幸去世时，他的眼圈湿润了，看来流浪汉之间也有情感和友谊。
我明白了，十三年前我曾经在纽约大道见过那个叫布里斯托的流浪汉，细长脸型佩戴一副宽大的眼睛，脸色苍白，口唇有点儿发紫。我接着问迪克：“Had Bristo ever been an engineer？”
德克回答：“Yes.”接着，他滔滔不绝地谈起了布里斯托。布里斯托原来是一名工程师，因为身体不好，失去工作，变成了流浪汉。虽然当上了流浪汉，可是他仍然保持良好的心态，自信和知足，乐于与德克相依为伴，流浪在华盛顿会议中心到弗兰克金公园的马路上，晴天他们卖报，雨天他俩卖伞。那天布里斯托和德克在会议中心卖伞，布里斯托发现每个参会代表的包里都有一本《心脏病学》书，他很想得到一本这样的书，因为他的心脏不好，他想研究研究心脏。德克决定为布里斯托在会议中心里偷一本书，那天，德克在大厅里偷到小金的电脑包，打开一看包里面果然有一本《心脏病学》书，他得意地把偷来的包交给布里斯托。后来，心地善良的布里斯托发现德克偷来的包里有一笔巨款，惊吓之下他站在大门外焦急地把德克喊了出来……他只留下一本书，极力劝德克把包和巨款还给失主……可怜的布里托斯，他一直在书本中寻找治疗心脏病的办法，一直到临终，他的手里还捧着那本《心脏病学》。
德克沉默了，花白的胡须上挂满了泪滴。
就这样，一团迷雾顿时云消雾散。
我掏出10美元钱塞进他的手里，他迷惑不解地说：“You have paid.”
我说：“Thank you on behalf of my friend，the owner of the bag，and myself.”我知道，我只能代表失主如此表达一点儿谢意，如果给他太多的钱，他不会收下的。
德克手里握着10块钱为难得不知所措。看见我手里端着一杯可乐，突然，他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笑。
他用一种幽默和善意的语气说：“No burger，so sad.Wait，I’ll buy one for you.”
天哪，多么可爱的流浪汉啊！他竟然觉得我可怜，只有可乐没有汉堡，他要送给我一个汉堡。也许，在他们的生活中除了自由自在和无拘无束，剩下的就只有汉堡和可乐了。趁德克钻进麦当劳店里去买汉堡时，我悄悄地溜走了，因为我要赶回去听课。
走出去有几十米远时，我突然想起来忘记问他为什么在还回来的钱里面会夹杂着一百元零钱。我回头远远地看见他站在麦当劳店的门前，手里拿着一个汉堡东张西望在寻找我。“Hi，sir，your burger！”他发现我走了，挥动着汉堡高声呼唤我。
“Thanks，Deck!”我实在不忍心接受他的善意，朝他挥挥手，拐了个弯消失在纽约大道上。
我顺着纽约大道往会场的方向走去，前方不远应该是十三年前我见过Bristo的地方。在那栋每扇窗的窗檐都安装着雨篷的黄楼前面，我放缓了脚步。突然，我的眼前闪现出那个十几年前见过的戴眼镜的白人乞丐的身影，他正躺在一张纸盒上，头枕着四五本书，背对着人行道聚精会神地读书。几只小鸟落在他的身边，自由自在地叼啄着散落在地上的面包屑。布里斯托？他还活着！“Hi，Bristo！”我站在他背后惊奇地喊出他的名字。
那个戴眼镜的白人乞丐缓缓地转过身看着我。我膛目结舌：天哪，怎么会是这样啊！
“Sorry.”认错人了，我感到歉意，扔下5块钱匆匆地离去。
“Thanks，sir！”我的背后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华盛顿的天空，乌云密布，靡靡细雨下个不停。（全文完）
原文作者安东宁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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